我急忙回頭望了望平靜的水麵,隻有海湧幅度漸大,兩艘小艇隨著潮湧忽起忽落,卻沒別的異常現象,便對古猜說:“不是讓你小子別再提鬼嗎?又不長記性。山高必藏怪,林深易有精,到了這種地方別亂說話。”說完我要過Shirley楊隨身帶的一麵小鏡子,偷偷舉起來去照古猜,但鏡子太小,加上兩艇在水麵行駛起伏不定,又哪裏看得清鏡中倒影。


    多鈴擔心古猜,問道:“師弟,你怎地總是提鬼?”古猜同他師姐說了幾句珊瑚廟島的土語,明叔在南洋日久,能聽懂不少,他聽後轉告我們,原來古猜說的是海柳船底艙之事。


    海柳船是以海柳為主要材料打造而成,從古到今,都沒有幾艘這樣的船,以前連明叔都從沒見過。海柳非木,但性屬極陰,故此占個“柳”字。柳在古代被視為“五鬼之首”,據說用柳樹葉碾汁,擦在眼皮上,在夜裏就能夠見鬼,它是與槐樹等並列的五種性陰之樹。


    古時墓葬講究有封有樹,封是指封土,樹便是五鬼樹的任意一種,像槐樹柳樹都不適宜種在陽宅的院子裏,因為它們是名副其實的陰宅樹,民諺有言“住家院中,莫種五鬼”,正是此意。


    無論是摸金校尉還是蛋民,都知道一個共通的道理:“名之為名,必有其因。”即便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種最平常普通不過的人名稱呼,也都是根據排行、姓氏、特征而產生的。“海柳”這個稱謂,自然不是空穴來風,它除了形狀似柳,更是具有柳樹的納陰之性。傳說被海水淹死之人就是海鬼,海鬼們往往都會聚在海柳上,隨著月光出沒海麵,年深日久,海柳中就凝聚著一團鬼氣,觸到這股鬼氣的活人,立刻就會為陰寒所感而亡。


    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千年海柳裏,就是存在這麽一種無形無質的陰氣,就像有些蚌殼裏,會天然生出惟妙惟肖的佛像。海柳中的陰氣也多成人形,用海柳造船航海,能穿波破浪深入外洋遠海,即使遇上了驚濤狂瀾,隻要船上的某部分使用了千年海柳,往往能化險為夷,完全是依*海柳中的海鬼陰氣。不過海上的忌諱就是多,海柳船中必有一個秘艙,供奉海鬼。有這麽一種迷信的說法,誰在海柳船上談起海鬼,誰就會死於非命。


    供養海鬼的秘艙裏,大多會放海石花,並鎖以海匪屍骨。因為海柳船開到海上,船體中的海柳便會陰氣湧動,船員多會莫名其妙地不斷死亡,隻有海石花能吸收這股鬼氣。海石花附近常有一種半魚半蝦的“海和尚”,這種魚離水也能生存,是種兩棲生物,被人捕到就叩頭求饒,口中咕咕有聲,似是在念“阿彌陀佛”。它平時專舔海石花吸收陰氣後化出的黑水,迷信的船員們認為那些黑水,是海柳中幽靈的怨氣。“海和尚”是海裏的菩薩魚,魚頭裏有“黑舍利“,它們在船上念佛能夠超度亡靈,所以有漁民撈到“海和尚”就會立刻放生,絕沒有任何漁民敢去吃這種魚。


    而海匪的屍骨,也是海柳船上不能少的鎮船之物,它可以震懾海柳中的亡靈。在南洋,這種詭異的奇風異俗數不勝數。如今海柳船幾乎已在世上絕跡了,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禁忌不能盡信,也不可不信。那夥英國打撈隊,偏不信這分邪,打算捉幾隻“海和尚”出來做標本,結果犯了忌,被海柳中的陰氣所侵,平白斷送了大好性命。


    明叔風聞過一些,不提真就忘了,而且隻知道個大概,卻從沒親自見過,這時古猜把阮黑以前告訴過他的一些事講出來,眾人方才知道一二。古猜對此深信不疑,他始終認為師父阮黑死後,鬼魂附在了底艙的海柳中,當時雖是又驚又怕,但現在離船而去,又不免依依不舍,不住回頭張望,想看看水裏的海鬼中是否有師父阮黑。


    說到此處,多鈴和古猜又一齊落下淚來,二人放下木槳抬手抹淚,他們的那艘小艇頓時慢了下來,我趁機又用鏡子去照古猜的背影,正要細看,手裏的鏡子卻被Shirley楊拿了回去,她低聲對我說:“你又要搞什麽鬼?好端端的用鏡子對他們亂照什麽?”


    我把在沉船裏看見船長幽靈的事情說給她聽,Shirley楊說:“你剛還在責怪古猜總是提鬼犯忌,現在卻好,說一樣做一樣,裏外兩邊的話那被你給說盡了。”


    我對Shirley楊說:“咱們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如今迷走在混沌一片的歸墟裏,在這曲折的道路上,不得不事事小心謹慎,誰能真正證明世上有鬼還是沒鬼?萬一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古猜,你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過真等出事就晚了,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我就覺得古猜在水底時不太對勁,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Shirley楊搖頭說:“我看多鈴和古猜這姐弟兩個都是淳樸之輩,在瑪麗仙奴號上也沒發覺古猜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我知道你要對咱們這夥人在海上前途未卜的命運擔心,但你也別給自己增添太大的壓力。我在船長室中見到有一幅船長本人的畫像,正是絡腮胡子,戴著金表的手上拿了個煙鬥,那間船艙非常狹窄,咱們帶了許多潛水照明設備,水波下光影交錯折射,也許你在鏡中看到的,隻是反射在上麵的畫像。”


    我聞言目瞪口呆,難道確實是我眼花看錯了?在水下漆黑、缺氧和高壓的複雜環境中,加上潛水照明設備的晃動,這也是說不準的事,也許鏡中鬼影是一時錯覺,可隨即一想,我們潛水去打撈秦王照骨鏡的過程中,發生了太多難以理解之事,難道所有的事情都屬於正常範疇?身上攜帶的驅鯊劑為什麽會在水底同時失效化去?為什麽那些惡鯊瘋了似的追咬咱們不放?一日縱敵,萬事之患,如今打撈隊已經失去了一名成員,要想把幸存者都帶回去,怎可對這些怪事視而不見?欺山莫欺水,大海從古到今吞沒了多少生靈,海底的死鬼可絕不比陸地上來得少,而且海裏的事太難說了,比深山老林不知要複雜多少倍。咱們摸金校尉常自吹自擂,說人是非常之人,遇到的事都是非常之事,閱曆見聞都不是常人能及,可擱到海上,咱也差不多是倆眼一抹黑,甚至還不如明叔,這就叫隔行如隔山。


    Shirley楊原想安慰我幾句,可被我這麽一說,也不得不秀眉微蹙,對剛才潛水撈青頭的那次行動,她也在心中存了許多疑間,暫時卻又沒有任何頭緒,一麵劃動手中木槳,一麵望著海水出神不語。


    這時胖子對我們說:“你們倆真夠沒追求的,別自己眼自己過不去了,我看大海啊故鄉,真就跟歌裏唱的似的。咱們蛋民海邊出生,海裏成長,大海就像咱的老娘一樣,對咱們慷慨無私,讓咱這回撈得盆滿缽滿,等養足了力氣,趁海眼有水的時候,直接遊出去不就結了,還管他媽那麽多幹什麽。再說你們倆光顧著說悄悄話了,港農老賊那邊可也沒閑著。”


    胖子示意我注意明叔的動靜,我們把救生艇向明叔三人所在的艇旁*了過去,隻聽明叔正在安慰多鈴和古猜,聲稱自己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兩個孩子,勸他們二人別去法國尋親了,幹脆拜自己為師,並吹噓道:“為什麽都稱我為明叔呢?因為你阿叔我就是光明,在南洋誰都知道,隻要是跟住明叔的人,將永遠不會墜人黑暗之中……”


    我立刻和胖子給明叔吹口哨起哄:“您快趕緊地歇了吧,你是什麽鳥變的我們還不清楚嗎?不就是一破了產的海陸兩棲投機分子嗎?什麽時候拿自己當聖人了?臉皮簡直比城牆拐角還要厚上三寸。”


    就算沒有阮黑臨死前的托付,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古猜和多鈴往明叔這大火坑裏跳,在找到多鈴的生父之後,她應該能獲得一份真正屬於她自己的生活;而古猜隻有十五六歲,他的前途應該更為廣闊,他現在可不像我和胖子十六七那會兒了,我們那時候對前途沒有選擇的餘地。當年有句話是“不問德智體,隻問行老幾。要不問行老幾,肯定是問五十幾”。這是說年輕人的出路是上山下鄉,家裏兄弟姐妹多的,老大留,老二走,老三留,老四走,所以插隊的都問行老幾。另外留城的待業青年,可以頂替父輩的工作崗位,前提條件是先看父親五十幾歲,所以說我們這撥人在三十歲之前,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而古猜不僅可以選擇去法國跟他師姐在一起,也可以由Shirley楊安排他去美國上學,或者幹脆留在珊瑚廟島跟掰武學些生意經,何苦再跟老賊明叔學那套拿不上台麵的手藝,去做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玩命勾當。


    我很清楚明叔隻不過是看中了古猜龍戶的身份,古猜那身透海陣,恐怕已是後無來者的絕跡。此刻雖然被我和胖子戳穿,但明叔也不敢因小失大得罪我們,隻好忍了這口惡氣,心有不甘地盯著古猜後背去看。他並不知道古猜在水底遭到鯊魚攻擊,仍認為這透海陣的文身,是古時疍民的不傳之秘,恨不能自己身上也有這套陣圖,然後入海采蛋,搏擊龍觸,探取龍含,無往而不利。


    救生艇已經在水上漂了多時,眼看距離浮出海中的古城越來越近,我暫時不再去分心理會明叔,和Shirley楊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還不知在這片保存完好的海底古跡中會遇到什麽危險,一邊劃船前進,一邊讓胖子準備防身武器和照明器材。


    就在這時候,明叔似乎在古猜背上發現了什麽,在小艇上指著那片文身對我們叫道:“他……他們疍人中龍戶獺家的祖宗,大概都是從這海眼裏逃出去的,這細佬背上透海文身的圖案裏……有……有前麵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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