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全身披甲、低頭垂臂的元代古屍,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向鷓鴣哨撲倒過來,它這一動,積在屍體身上的灰土蛛網也隨之散開,洞中煙塵陡起。


    鷓鴣哨絕非是有勇無謀之輩,他既然敢用匣子槍去戮那古屍頭盔,便是膽大藝更高,沒有金剛鑽也不攬這瓷器活,腳下步子早已站得不丁不八,不論遇著什麽突變異狀,進退回旋的應變之策都已預先有所準備。忽聽鐵甲鏗鏘之聲,不等那古屍接近,早已俯身轉了半個圈子,在狹窄的墓道裏與僵屍貼身而過,轉到了對方身後。


    鷓鴣哨的身形之快,直如一縷輕煙,一個旋子便已轉到僵屍身後,立即探出雙臂,從古屍腋下穿過,兩手自上交叉相互扣住,鎖住了屍體的後頸,同時抬起右膝,頂住它的後脊椎骨。這招看似簡單,但實是搬山道人千錘百煉的絕技魁星踢鬥,他兩臂和膝蓋同時發力一絞,隻聽幾聲骨骼碎裂的悶響發出,那身披鐵甲的幹屍,就已被鷓鴣哨卸斷了大椎,如同一團爛泥般癱倒在地。


    倒鬥之人多少都得準備幾套對付開棺詐屍的辦法,以防古墓中的不測之險。摸金校尉有釘屍針和黑驢蹄子,而搬山道人最拿手的就是魁星踢鬥,如果不發生屍變,僵屍未必都會詐屍撲人。


    據說僵人詐屍之因,其中最普通的,便是屍氣積鬱難消,遇電氣或生人陽氣而產生感應,突然躍起追撲活人,其力無窮無竭,而且皮硬似鐵,刀槍皆不能傷,唯獨背後頸椎屍氣最弱,可以用巧勁絞斷其椎骨,再用力一抖,便使它全身骨骼都散了架子,再也發作不得。


    不過事情並非這麽簡單,鷓鴣哨動作實在太快,他見僵屍撲來,便以快製快轉將過去絞斷了屍體的大椎,這一串動作既快且狠,一旦出手就絕不留任何餘地,但正因為鷓鴣哨手底下太過狠辣,半道想收都收不住,他攲身上前之時,已覺得山體內部有陣劇烈的搖晃,似乎並非是突然詐屍,而是這瓶山整個動了起來,震得那具幹屍撲麵倒來。


    鷓鴣哨心中猛醒:“難道是山中突然地震了?”他擔心持續地震,導致山體塌方後被活埋在其中,當下也不敢在墓道裏繼續停留,急忙抽身後退。出了雞血岩上裂開的山縫,隻見攀在藥壁上的群盜都已是麵如土色,緊緊抓住竹梯藤蘿,似乎也都感受到了剛剛的劇烈震動。


    陳瞎子見鷓鴣哨從窄洞中出來,忙對他叫道:“大事不好,瓶山要斷了,趕快走返!”


    “走返”就是逃跑的意思。原來瓶山上的這道裂隙太深,瓶肩和瓶頸相接的部分,僅有十成中的一成,其餘九成早已斷裂得年深日久了,如此欲斷未斷地在風雨中經曆了幾百年歲月,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就如“風動石”一般,看似危險實則穩固,在絕險之中有著極其微妙的平衡,如果沒有極為強大的外力相加破壞這種平衡,也許幾百年幾千年之後仍是如此。


    但卸嶺群盜從沒盜過崖墓,使用炸藥過量。這夥人裏並沒人懂得什麽是“爆破作業”,一味地多設炮眼,多埋炸藥,炸得山口、山脊等處千瘡百孔,爆炸的衝擊波一次次在山體中傳導,使得這條裂開的巨大縫隙即將斷裂,剛剛那次震動,隻是一個前兆而已。


    山體又傳來一陣陣顫動,比第一次的要輕許多,但震顫連綿,卻是一陣緊似一陣。藥壁上的泥土和碎石紛紛從高處落了下來,鷓鴣哨也知這山體一旦真正斷開,攀在絕壁上的這夥人,都得跟著倒塌的巨岩摔入山陰裏的密林之中,就算是有銅頭鐵臂金鍾罩的功夫也休想活命。可是山體震顫不絕,若有一步踏空,便會立即跌落深澗,如此情形之下,最忌輕舉妄動,此時他聽陳瞎子讓眾人趕快淩空撤回另一邊的崖壁,趕緊加以阻攔。


    可不等鷓鴣哨開口,已有數名盜眾怕得狠了,想要急於脫離險境,心神大亂之下再也沉不住氣,他們不管山體震動愈來愈烈,便莽莽撞撞地舉起蜈蚣掛山梯縱身躍向瓶肩一側的峭壁。滿以為可以直接用竹梯掛在山壁上,不料這時山間發出天崩地摧的隆隆巨響,山體的裂縫猛然間擴大了數丈,那幾名當先逃竄的盜夥身在半空,原本掐算準的距離再難觸及,蜈蚣掛山梯落了一空,在眾人的齊聲驚呼中墜入了裂縫深處。


    這幾人倒也命大,掉下去的時候手中依然抓著竹梯不放,幾架蜈蚣掛山梯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竹網,卡在了兩側古壁的狹窄之處。可不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己死裏逃生,上空轟隆隆落下數十塊從山體上碎裂下來的岩石,竹梯上的幾個盜夥哪裏有處藏身,都被砸了個“萬朵桃花開”,大大小小的岩石落將下來,撞擊在絕壁上發出轟隆隆的沉重回聲,夾雜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哀嚎,一同落進了最深處的積水裏,傳來一陣撲咚咚咚的雜亂響聲。


    這時剩餘的群盜都緊貼在瓶口側的峭壁上,身體和山體都顫成了一處,一塊塊岩石古樹黑糊糊地夾著勁風從麵前落下。山體上那些鬆動的岩石全掉了下來,避得開一塊也避不開這陣接連不斷的落石,不斷有盜夥被亂石砸落,掉下去死於非命。事到如今,眾人也隻好聽天由命了,砸死了那是該著死在此地,僥幸砸不死的這條命就算是撿回來的。


    隻聽山體的岩層深處,如裂帛般響作了一片,陳瞎子和鷓鴣哨等人忽覺藥壁傾斜加劇,原本亂雲洶湧霧氣環繞的山隙,裂痕是越來越大。眾人覺得眼前一花,似是陽光奪目,山縫裏的草木盡皆暴露無遺,原來裂縫擴大後,外邊的天光都已照了進來。


    瓶山這一瞬間真是搖晃得日月如覆,星河似墜,群盜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轉,手足都已驚得麻了。鷓鴣哨在岩壁上左躲右閃,眼見瓶口這塊千萬鈞的巨岩緩緩倒向外側,半空裏墜下來的碎石頓時減少,當即叫道:“要走就趁現在了!”伸手扯起身邊驚得體如篩糠的盜夥,讓眾人搭起蜈蚣掛山梯,架成竹橋逃回對麵的陡壁。


    陳瞎子等人見狀也明白這是最後的機會,這形如古瓶的山體馬上就要折斷了。但是欲速則不達,群盜心慌意亂,加上手腳發顫,接連失手掉落了幾架竹梯,僅剩的四架蜈蚣掛山梯拚成了雙橋,搭在兩道裂壁之間。


    群盜把陳瞎子當先推上竹橋,他是常勝山的舵把子,理應先保他脫險。陳瞎子在此時已完全顧不上再作姿態,毫不推辭,抬頭看了看上邊沒有碎石落下,便提氣踏上竹梯,三步並作兩步,搖搖晃晃地躥了過去,及到盡頭,一躍攀住一段岩縫定住身形,回過頭來連連招手,示意鷓鴣哨不要再去管旁人了,這座石山說塌就塌,趕緊逃過來,你我兄弟保住性命要緊,否則萬事皆空了。


    鷓鴣哨卻自恃身上本事了得,不願爭搶這條生路,對幸存的十幾名盜眾一揮手,示意讓他們先行過去,自己斷後。這夥盜眾見狀,雖然心生敬意,腳底下卻顧不上謙讓了,當即爭先恐後地跑上竹梯,在瓶山山體轟天嚇地、掣電奔雷的猛烈震動中,又有幾人失足落下蜈蚣掛山梯活活摔死,最後這一側僅剩下紅姑娘與鷓鴣哨兩人了。


    此時鷓鴣哨見川嶽震動草木披靡,山體斷裂在即,已容不得兩人一個個地過去了,當下也顧不得理會竹梯能否同時承載兩個人的重量,推著紅姑娘飛身踏了上去,拽開身形,在陣陣巨岩斷裂的聲響和半空激蕩的氣流中急速穿過。


    鷓鴣哨走在一半,忽覺腳下竹梯晃得勢頭不善,隻覺山隙間一陣狂風吹來,人在半空身如飄葉,似欲乘風歸去。他知道風勢太大,再急於向前趕去,稍有差池就得被風吹下深澗,趕緊拽住身輕如燕的紅姑娘,兩個人連手,就不易被山間的亂流卷入裂縫了。


    但剛剛穩住重心,瓶山的裂痕深處,就是一陣天摧地塌嶽撼山崩的劇烈震動,怪嘴般張開的兩道陡壁越離越遠,終於從中轟然斷開,瓶口這塊千萬鈞的巨岩翻滾著落向地麵。山體崩塌帶動的亂流,把鷓鴣哨腳下的蜈蚣掛山梯卷得如同一片飄葉,打著轉落進山底,鷓鴣哨和紅姑娘也是身子一沉,耳邊生風,忽地掉了下去。


    鷓鴣哨臨危不亂,緊緊捉住紅姑娘的手臂,借著一股亂流,合身撲向陳瞎子等人所在的峭壁,兩人如同一對大鳥,在山風呼嘯的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斜斜落下,陡壁上的景物在眼前飛馳掠過。


    鷓鴣哨眼明手快,眼看接近了峭壁,伸出空著的左手,臂彎和手腕內側的攀山甲百子鉤,立時抓到了岩壁,奈何青岩堅硬溜滑,生滿了綠苔,百子攀山甲隻在石壁上抓出數十道白印,又被落下來的紅姑娘一墜,兩人貼著陡峭的絕壁慢慢滑了下去,竟是不能停留。


    紅姑娘此時也已嚇得魂不附體了,閉了眼睛不敢再看,忽然覺得自己被鷓鴣哨抓著胳膊,在半空裏騰雲駕霧一般慢慢落向大地,大著膽子低頭一看,正好瓶口那塊巨大的山體砸落在地,把山底的樹木泥土拍得寸寸碎裂,各種亂七八糟的碎片都飛濺到半空當中。她趕緊抬手遮住臉以防傷到眼睛,隻覺一陣令人窒息的氣流撞在了身上,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


    山下的叢林地勢凹凸,瓶口巨岩落地後就勢滾了兩滾,天搖地動的巨響中落在一片樹木高大的密林裏,方才止住。鷓鴣哨卻無暇去看山底的情況,他被紅姑娘拖得不斷向峭壁下滑落,接連幾條凹凸的細小岩縫都沒能阻住二人下墜的勢頭,耳中隻聽得百子攀山甲的鉤子摩擦山岩之聲尖銳刺耳。


    鷓鴣哨知道剩下的這半截瓶山,已成了一麵懸崖,由於山勢歪斜傾倒,垂直的崖壁底部與地麵之間是空的,照這麽滑下去,手中馬上就會落空,直接摔到地上身亡,一顆心不由得懸到了嗓子眼,手上暗中加力,猛覺臂上一緊,他拽著紅姑娘掛在了懸崖斷麵的棱線處,兩個人的身體都懸在半空擺來擺去。終於掛住了岩隙,那百子攀山甲並不能抓掛虛空,哪怕再落下半尺,就絕無回天之力了。


    鷓鴣哨單臂掛在懸崖絕壁上,長出了一口氣,眼看瓶山周圍雲山淡淡、煙水幽幽的景色都在眼底了,暗道一聲“造化了”,低頭看了看紅姑娘,問道:“懸在這半空裏,風光雖佳,胳膊上的滋味卻不好受,你自己還能不能動彈?我先拽你上來如何?”


    紅姑娘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是手段狠辣,又入了綠林道,她卻沒有鷓鴣哨這等神勇膽略。她麵色慘白,心口突突地跳個不停,但想到此時此地身臨奇險,可天幸是和鷓鴣哨在一起,死也不枉了,驚慌之意這才稍定,兩手緊握住鶴鶴哨的手臂,喘了口氣,慘然答道:“我沒什麽,可是……山下搬運明器的那幾百號弟兄全完了……隻怕都被這塊巨岩砸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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