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黝黑如深淵,倒映著粼粼星光。


    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發出“畢撥”聲響。一圈圈波紋蕩漾開來,搖晃著岸邊的蘆葦,嚓,嚓,嚓……


    蟲鳴啾啾,螢火點點。


    一條黑影飄飄忽忽,一彈便近了丈餘距離,直向破院。


    孫栓瞪大眼珠子望著,重重冷哼一聲,伸手按住了桌上的一杆鐵尺。


    身為仵作,屍體不知道解剖了多少,豈懼鬼怪?


    那杆尺子由堅硬的生鐵鑄造,長一尺,寬半寸,重達一斤,刻度精細。雖然是測量現場的工具,關鍵時刻亦可當武器使用。一尺重重拍下,定叫人骨斷筋折。


    他原本是聚氣五層的武者,年老體衰後又跌落至第四層。卻耳不聾,眼不花,兩三條壯漢根本近不了身。否則,哪裏敢獨住荒郊。


    黑影在籬笆門前略作停頓,然後“嗖”一聲,肩不動腿不邁,直接平移到了酒桌前。


    呼……


    疾風將油燈撲熄。


    孫栓的麵孔驟變,本能地一把抓緊鐵尺,隨即慢慢鬆開了,站起來低頭彎腰抱拳,恭恭敬敬道:


    “小老兒參見大人。”


    對方動若電閃,他心裏反倒踏實了。


    確信幾十年謹小慎微,縱然得罪了一些人,卻不像刑捕緝盜追凶,免不了要廝殺結下血仇。以來客本事之高強,小小的仵作根本接觸不了,隻除了十五年前的那位異人。


    看到孫栓一副驚懼的樣子,信天遊明白所謂“門來萬裏客”純屬瞎咧咧,這廝先前根本沒有發現自己。


    首先,得確認身份。


    少年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你就是孫栓?”


    老頭聞言一顫,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回答道:


    “正是。”


    信天遊的心裏泛起一絲疑惑。


    孫栓的反應,太奇怪了。


    身軀不由自主一顫,說明很吃驚。然而回答遲疑,臉上又流露出了喜悅。由驚而疑再喜,短時間裏冒出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人類的偽裝控製不住低級神經,掩飾不了各類神經反射。當一個人嘴角上揚眼睛變小時,是真笑。僅僅咧開嘴巴,眼部周圍的肌肉卻不收縮,屬於假笑。


    孫栓,是真正在笑。


    暗夜來了不明客,應該忐忑不安才對,有什麽好高興的?


    那個笑意明顯是條件反射,屬於後天刺激培養出來的。也就是說,自己的問話與他建立了一種暫時性神經聯係,觸發了埋伏的指令。


    比如“望梅止渴”,士兵必須知道梅子是酸的,聽到或者望見之後才能流口水。又如“談虎色變”,必須知道老虎的厲害,甚至差點被吃了,才會一談起就變了臉。


    問話簡單,並沒有附加其它信息,難道是作為載體的聲音起誘導作用了?


    他何曾聽過自己的聲音?


    這些瞬間感觸與分析推理在腦海一閃而逝,信天遊懶得去分析深層次原因,單刀直入。


    “一十五年前,你擔任棲雲郡城仵作的班頭?”


    “是。”


    孫栓的腰身躬得更低了,維持抱拳姿勢的雙臂微微顫抖。不曉得出於害怕,還是激動。


    信天遊冷眼旁觀,繼續盤問。


    “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腸穀,是不是發生了一樁慘案?”


    這句話一問出,老仵作的反應出人意料。放下手臂,挺直腰杆長籲一口氣,緩緩道:


    “請大人恕罪,小人無可奉告。”


    信天遊冷笑,道:


    “不說,你就得死。”


    孫栓哈哈大笑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夠本了。即使大人用家人威逼,也不起作用,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老仵作強硬的態度,並沒有激怒信天遊。反而眼睛一亮,覺得有戲了。


    家人不知道,說明他是知道的。


    少年加重了語氣。


    “我再問一遍,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腸穀,是不是發生了一樁慘案,死了二十幾個人?”


    孫栓沉默不語。


    見對方始終不回答,信天遊的手掌慢慢揚起。


    老頭的境界不高,人卻極固執,好像受過什麽意念暗示。催眠術太消耗精神,先讓他試一試神經痛吧。


    孫栓慌忙連退三步,下意識伸出手掌擋在前麵,結結巴巴道:


    “請……請大人息怒。要小人開口不難,須先答應一樁事情,否則死也不能講。”


    信天遊啼笑皆非。


    靠,剛才還像一塊滾刀肉似的油鹽不進,一看要受刑就求饒,變臉也太快了。說死也不能講,而非死也不講,證明其中存在外力脅迫。


    “說,什麽事?”


    “小人鬥膽,想看一看大人的尊容。”


    信天遊立刻反應過來。


    孫栓聽到第一句問話後迅速抬起頭,是想看清楚說話人模樣,以作為對聲音判斷的佐證。但油燈熄滅了,近在咫尺也未如願。


    “行。”


    信天遊無所謂。


    麻雀攥在掌心,還怕它飛了?


    孫栓從屋簷取下“氣死風”燈籠,慢騰騰湊到信天遊的麵前,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喃喃自語。


    “果然沒錯……是一位英武非凡的少年仙師,十六七歲……”


    信天遊不動聲色。


    原來孫栓的條件反射,是基於自己聲音所顯露出的年齡,恰好是血案距離現在的時間。


    老仵作咳嗽兩聲,慢騰騰把燈籠掛回去,將油燈重新點燃,殷勤擺手道:


    “請小仙師落座,喝一杯薄酒……”


    信天遊早發現酒桌旁多擺了一把椅子,但隨著油燈重新點亮,才注意桌麵多擺了一副碗筷,一個斟滿的酒杯。


    看來,“門來萬裏客”並非瞎扯,孫栓確實在等人。剛才把“大人”改稱“小仙師”,說明他心態放鬆了,有倚老賣老的味道。


    “哎,說來不信。小仙師,孫某整整等了你一十五年零八個月……”


    我勒個去!


    信天遊差點跳起來,心裏冷笑。


    放你娘的春秋大屁!


    如果你丫未卜先知到這種程度,完全可以與師父信使比賽吹牛,交流經驗了!一個看到了十五年後,一個看到了太陽即將毀滅……


    他依言坐下,卻不端酒杯,不拿筷子。


    並非嫌棄,而是想到這些食物出自一雙成天翻弄屍體的手,倒胃口。即使在高科技時代,殮師也屬於一個不怎麽受歡迎的職業。


    孫栓心知肚明,不勸酒。先自幹了一杯,緩緩道:


    “小仙師方才詢問,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腸穀,是不是發生了一樁慘案。這件事情,孫某真的不知道……”


    繞了半天,敢耍我?


    信天遊再也忍不住了,陰沉臉,手猛地一劈。


    哢嚓……


    堅硬的杉木桌角被切下了。


    切口平整如同刀削,在昏暗油燈的映照下發出白森森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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