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遊的笑聲極富感染力。


    從懂事開始,他絕大部分思維都陷在冰冷的邏輯與計算裏,第一次笑得如此暢快。


    漸漸地,引得人人都跟著微笑了起來。


    是呀,青天白日,哪有什麽煞氣!


    純粹是霸道的牛鼻子騙人奪寶,反正又不是自家的東西。哈哈……這廝剛才匆匆離開的樣子,可不就像一根冒煙的木頭?


    少年的笑聲漸悄,一部分人又開始離席。掐準了時間,估計逍遙子這時候該走出了珍寶閣,撞不著了。


    本次拍賣的重頭戲結束了,他們還準備逛一逛熱鬧,看一看城隍廟的擂台。


    三分鍾後,原本坐了五百多人的大廳裏隻剩下兩百多個賓客,基本上全是白沙城人。


    常來常往的商人、富豪,得給珍寶閣麵子,提前走顯得不恭敬。本地的武者修士,不像外來遊客那樣喜歡逛街購物。去城隍廟看邴虎耀武揚威,還不如看拍賣。反正離逍遙伯登台,還有一個時辰。


    廖明站立於桌案後不動聲色,等該走的都走光了,才不輕不重一拍醒木,道:


    “請大家注意了……最後一件珍品的拍賣,現在開始。”


    信天遊趕緊坐直,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靈晶再珍貴,對他而言就是個廢物。


    蘇果兒瞟了瞟少年俊秀的側臉,憂心忡忡。他身上沒錢,又不同意自己抵押金票,待會兒可怎麽交割《仕女鸚鵡圖》?


    陽河雙目無神,重重朝椅背一靠,身軀軟綿綿往下滑溜,窩成一團。沒拍下傳說中的靈晶,後果很嚴重,該編點啥向徐公子交代?


    說謊是個技術活。


    有現場這麽多雙眼睛盯著,肯定不能瞎編……對,就說不懼危險,豁出去舉手時,中了妖道的定身術。連通幽六層的紹雄都倒下,自己肯定擋不住呀!再說,當時確實把手端到胸口,人人見著了。


    廖明道:


    “……這是一顆非常純淨的夜明珠,在上古時代又稱‘隨珠’、‘明月珠’。在太陽下曬半個時辰,就可以發一整夜光。光芒分為三層,最外一圈是綠光,中間一層是黃光,裏麵一層是藍光,色彩繽紛……


    “一顆堪稱完美,無任何瑕疵的寶珠。唯一的缺點是,稍微小了一點……”


    身為拍師,能夠把一根稻草拍成金條才算本事。盡管要散場了,廖明依然不遺餘力地進行收官之戰,拚命鼓吹。


    凶神惡煞的道人走了,強硬橫蠻的童三帶著兄弟們走了,陌生麵孔的武者和遊客也走了,大廳內的許多人又相互認識,氣氛很輕鬆。


    最後的拍品,往往不是重器。一位熟客見拍師把珠子吹上了天,笑問:


    “稍微小,有多小?”


    廖明的臉色有點尷尬,伸出大拇指後又趕緊又收回去,伸出小拇指,道:


    “哈……比小手指頭小。”


    那人調侃道:


    “直娘賊,躲躲閃閃的。是問你有多小,不是比什麽小。老子還比楚山小呢……”


    廖明憋不住,自己也樂了,笑道:


    “實不相瞞,跟芝麻一樣大。”


    轟……


    下麵笑開了花。


    寶石再完美,如果才這麽丁點大,也不值錢!


    誰家的,好意思拿出來正兒八經拍?


    信天遊沒有笑。


    民間把一些幾乎無損反射微光的亮物稱明珠,暗夜看上去朦朦朧朧一團,有時叫夜明珠。一些強輻射物體如晶質鈾礦石等,夜裏能產生幽光,也被稱作夜明珠。


    真正的夜明珠,其實是非常稀罕的螢石,內含稀土。吸收外界能量之後,電子便進入了高能狀態。當它回落至低能,將釋放光子,煥發出光芒。


    即將拍賣的這一顆可以吸收太陽能,就是他媽的,太太太……小了。才芝麻粒大點,能叫珠子嗎?螞蟻點燈還差不多,什麽照亮書頁純屬吹噓。


    隨想之間,腦海突然閃過一點綠芒,仿佛流星劃破天際。


    神識強烈波動,“召喚”感再次降臨,卻找不出由來,尋不到蹤跡。


    好比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繁華鬧市,聽到熟悉的聲音叫喚自己。回頭望去,隻見熙熙攘攘,人如潮水……


    劇烈的眩暈襲來……


    信天遊一定神,發現周遭的景物全部變了。


    夜幕黑暗。


    無星,無月;冷雨,狂風。


    借著閃電,可以看見下方是一處龐大的建築群。


    飛簷上挑,脊獸咆哮。


    簷下佇立著一排排執戈武士,沉默似鐵。


    遠方可見草廬零星散布,或依山,或傍水。裏麵擠滿了傷殘的士兵,驚恐不安。


    這是什麽地方?


    怎麽貌似淩空下視?


    才一轉念,又進入了一座高大空曠的殿宇。


    下方兩排食案,案後跪坐幾十人。一邊峨冠廣袖,一邊鐵甲銅盔,都神情沮喪。陶碗中的酒水混濁,食盤裏豬蹄的表麵凝出乳白色油脂。


    氣氛壓抑,無人出聲。


    殿外狂風呼嘯,傳入了沉悶回響,如遠處的海浪拍打,一浪接一浪,無休無止……


    油燈昏黃,令諸般顏色失真,依稀可辨人物衣飾與殿內的陳設以紅黑為主。


    電光從縫隙鑽入,照亮帷幕後一排排按劍而立的魁梧武士。連綴的皮甲好似筒裙,從胸前一直垂至大腿。


    殿角漏水,以銅盆承接,十數息才“叮咚”一下。


    食案中間的絨毯,一直鋪到了六級台階的壇子下。壇中一個麵容憔悴的中年人據案跪坐,不耐煩地推開斟酒之人,自滿一碗,平端伸出,衝下方喊了一句。


    語音重濁,拗口。


    依稀是在喊,“吃酒”。


    眾人聞言挺直腰身,端起碗。


    武官們一飲而盡,甲胄碰得叮當亂響。文官那席有好幾個蓄長須,用一隻手把胡須撩起來再喝,樣子頗為滑稽。


    壇上的中年人意興闌珊,隻淺啜一口便擱下碗,擊掌道:“舞來”。


    然而,靜悄悄毫無動靜。


    諸人等候了一陣子,麵麵相覷,目光中漸漸浮現驚恐。


    哐當……


    木拴斷裂,大門“砰”一聲洞開。


    狂風暴雨灌入,帷幕翻飛,油燈熄滅多半。


    一個盛裝的麗人緩緩步入,雲鬢高聳,環佩叮當。


    看不清麵貌,也看不清身形。


    似乎一個無形力場存在於她周圍,扭曲了空間,產生了透鏡效應。又仿佛她身處極其遙遠的地方,極其古老的光陰。投射於此的,隻是一個虛影。


    走過之處毫無水漬汙痕,而灰土四散升騰,絨毯上纖塵不染。


    手抓獸骨剛咬下一口肉的凶猛武將,眼珠子瞪圓,不敢咀嚼,更不敢吐出。


    正在喝湯的老頭子嘴巴微張,汁水順著胡須悄悄淌下。


    連壇子上麵,顧盼間自有威嚴的中年人也端著酒碗微微顫抖,不敢飲,也不敢放。


    電光閃爍,照亮了一張張慘白的臉。


    狂風撲入,被殿內的雜物阻擋,發出陣陣嗚咽。


    大門又“砰”一聲自動關閉了,油燈大放光明。將人物、廊柱投影到牆壁,仿佛光怪陸離的黑暗森林。


    一片死寂。


    唯獨殿角的水珠不受影響,叮咚,叮咚,叮咚……


    女子走到殿中央停下,斜望虛空,道:


    “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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