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白沙城北十裏的蘇家莊,一片油菜花金黃,宛如海洋。


    下午三點多鍾,兩個女孩子從花田裏鑽出,拐上了大路。麵孔被溫暖的陽光照耀得紅撲撲。


    剛巧有一輛馬車經過,大一些的姑娘蘇梅停下來避讓。突然指向路邊的花叢,咋咋呼呼道:


    “果兒,快點過來看,這兒有好大一隻鳳蝶呢。真漂亮,可不比你跑到油菜田裏觀察蜜蜂、蜻蜓、金龜子,強多了?”


    蘇果兒低低地“嗯”了一聲,走了過去。


    她是設計繡稿的畫師,為了繡品的惟妙惟肖,觀察花草蟲魚本是日常功課。今天卻隻是草草地瞟了一眼花蝴蝶,便扭轉身,惆悵地望向巍峨的白沙雄城。


    午飯後,蘇梅硬拉著被全莊視若明珠的小妹出來散心,誰知她越散人越沒有精神。隻好歎一口氣,不說話了。


    自從信天遊擂台決戰斬殺聖胎真人周無羊,過了整整一年時間,少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後黨滅亡,王黨掌權,華國形勢的轉變猶如疾風驟雨。


    剛開始的時候,滿城津津樂道,傳頌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


    說什麽信天遊就是小王子,當年王宮大火被一位金身羅漢救走了,藝成下山。城隍廟滅邴虎,朱雀街鬥真人,一聲叱吒寶傘臨城……青鳥萬裏尋主,竟嚇得瀟山的仙鶴倉惶逃竄;白靈兒紅妝素裹,單騎闖關……


    沒過多久,風向突變。


    你議論大臣王族,隻要不是誹謗就沒有關係。甚至揣度剛登基的建明女王會不會再生一個小寶寶,也可以。唯獨不準談論護國金剛的來曆,違者重罰。


    被刑捕抓走的蘇家莊長輩,早就放出來了。


    一個個腰杆挺得筆直,走路帶風,兩眼放光。


    人老成精,心裏有數。經常有意無意在蘇果兒麵前閑話,說佛宗也有許多俗家弟子,一樣可以婚娶。像宋國的君王虔誠禮佛,不也三妻四妾?等鎮國天師府修好了,咱們莊肯定迎來大喜……


    少女羞得小臉通紅,掩麵疾走。


    信天遊沒有食言。


    擂台決戰過去了十天,芙蓉義學的管事錢名禮帶著幾名隨從來到蘇家莊,重金聘請蘇果兒等人當教習。


    此聘非彼聘,蘇果兒當然不肯去,蘇大娘隻好另挑了幾個繡工和畫師。


    錢名禮也不勉強,當場下訂一筆大生意,並且掏出一萬六千兩銀票預付了全款。


    春夏秋冬的小孩子服裝共計一萬套,價格是令人咋舌的一兩銀子一套。另外還有大人的服裝兩千套,三兩銀子一套。


    貴人穿的蠶絲綢緞,幾十、幾百兩銀子不稀奇。可一套用上好麻布做成的平民衣裳,頂多值七八百文錢,何況小孩子隻須耗費一半的布料。


    難道,這是信天遊對蘇家莊進行變相的饋贈?


    錢名禮拿出一張一尺見方的圖樣,說必須在上衣的左胸繡一個“校徽”。


    那是一個圓圓的圈,中央是一枝紅豔豔的桃花。中上部的邊沿均勻分布著四個字,芙蓉義學。桃花的下麵又橫著兩個奇怪的字,方舟。


    蘇家人明白了。


    顏色五彩斑斕,花瓣濃淡不一,桃枝橫斜,加上字不少,比簡簡單單繡幾隻喜鵲燕子複雜多了。所花費的人工,要比布料貴。


    刺繡之前,得先出繡稿。


    蘇家莊最好的繡稿畫師,當然是蘇果兒了,被從內宅喚出。


    本來坐著的錢名禮趕緊站起,長揖到底,笑道:


    “聽聞蘇小姐的技法不拘一格,萬金難求。圖樣如果有瑕疵,任憑改動。“


    登擂台萬眾矚目,闖長街血流成河,經曆過兩次大場麵的少女增添了一份從容氣質。微微一福還禮,拈起圖樣端詳了一陣,說道:


    “芙蓉義學幾個字雖然俊朗,與全局比較卻顯得拘謹。不如我在繪製繡稿的時候,把筆鋒稍作變形,如何?”


    幾名隨從中立刻有人咕噥,那可是咱們山長的手筆。


    蘇大娘沉聲道:


    “果兒,你怎麽能隨便改客官的畫稿?”


    錢名禮笑嗬嗬道:


    “無妨,無妨……實不相瞞,那是本校山長勞清德先生的親筆。考慮一來一去的,路上挺耗費時間,錢某被授權相機行事……那個……蘇小姐把它稍作改動,讓圖稿更加美觀,也未嚐不可。”


    一個小小管事,敢同意外人改動山長的字跡?說明在他眼中,咱們家果兒的身份要比山長尊貴得多。


    蘇大娘與幾位長輩微妙地對視一眼,不作聲了。


    蘇果兒淺淺一笑,繼續分析。


    “方舟兩個字蠶頭燕尾,法度嚴峻,做一絲一毫增減都不好。可它處於下方,好像一堆堅硬的頑石,偏偏上麵生出了一枝桃花。自古以來,石上開花非吉兆,暗含好景不長之意。我想把它往下挪一點點,上麵描繪草葉的紋理襯托,以寓意厚土恩澤。原來比較單薄的畫麵,也將更加豐富勻稱……”


    徽章可不是單純的畫稿,任何細節都具備了特殊的象征意義。比方說五十六個民族,就隻能畫上五十六朵花,多一朵少一朵也不行。


    錢名禮沉吟了半晌,一邊回答“行“,一邊把目光擔心地往圖稿中央挪。


    心道,姑奶奶,你這哪裏是修改,分明是再創作呀。千萬別改何青青的畫,我可作不了主。要是讓看門的老頭俞疙瘩曉得,恐怕會見我一次就打一次。


    果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果兒指了指圖樣的中間,說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筆觸很纖細,靈動,但細微處……”


    錢名禮不敢等她講完了,苦笑道:


    “蘇小姐,桃花不能改,細微之處不是太重要。反正校徽繡上了衣裳,洗一洗,曬一曬,總會產生些許變形的。”


    少女停了下來,心裏酸酸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層霧氣。


    蘇果兒早注意到了畫稿右下角落的簽名,何青青。憑著女孩子玄妙的直覺,立刻感覺對方與信天遊的關係不一般。


    “方舟”兩字堪稱神品,“芙蓉義學”四個字也功力深厚。唯獨正中央的那朵桃花相當稚嫩,隻相當於自己十二三歲時的水準。


    不是何青青畫的,又能是誰畫的?


    她是誰?


    ……


    蘇家莊名聲在外,規模在各大繡莊裏卻是算小的,以前倍受欺淩壓榨。


    突然車水馬龍,貴客紛紛登門攀關係。


    蘇大娘吩咐,一個也不見,隻與老主顧保持生意往來。光芙蓉義學的訂單,就夠她們做半年的了。


    熱鬧光景隻持續了一個多月,蘇家莊在一夜之間又變得門可羅雀。


    一個令人震驚的小道消息,開始在江湖流傳。


    建明女王賜白靈兒為公主,準備在鎮國天師府修好之後,讓她與自己的侄兒——護國金剛信天遊完婚。


    又過幾個月,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出現了。


    番人公主阿莎一統雲山,即位成為女王。中止了與華國的千年戰爭,造訪白沙城結盟,請求嫁給國師信天遊。


    故事有鼻子有眼,還挖掘出了當初阿莎被鎮南軍包圍,國師一聲叱吒“雷來”,虛空生電,滿川白亮……


    官府越辟謠,信的人反而越多。


    這下子,連去蘇家莊打醬油的人都沒有了。


    開玩笑,雲山番子可是好惹的?凶悍野蠻,殺人不眨眼,還動不動就“下蠱”。萬一他們曉得了國師與蘇家小姐的露水緣分,玩陰的怎麽辦,豈不連累自家?


    少女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沉默。


    蘇家莊的長輩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卻又毫無辦法。


    第二年的暮春,密偵司派人來到蘇家莊,帶來了國師信天遊贈送給蘇果兒的靈筍手環。


    少女的臉上總算有了笑意,全莊喜氣洋洋。


    隨同密偵司諜子一起到來的,還有幾個欽天監法師,簇擁著聖胎真人千陌。男子沉靜文雅的模樣,頓時把蘇梅迷得神魂顛倒。


    召集蘇家莊的核心人物,千陌拿出了一塊價值萬金的天蠶絲布料,申明做十套“連體防護服”,嚴禁消息泄露。酬勞是白銀五千兩,七天內必須完成。在以下的七天中,密偵司諜子與欽天監法師將據守莊內……


    根據千陌的描述,蘇果兒很快明白了。


    “連體防護服”非常像“水靠”或者夜行衣,卻密實得多,從頭到腳不留縫隙。眼睛所在的位置,鑲嵌著兩塊薄薄的打磨水晶。


    難道信天遊這麽久不露麵,是在籌劃一次率隊探險,準備去什麽地方呢?


    少女不由得胡亂猜測。


    堂姐蘇梅偷偷瞄千陌俊逸的麵龐,也胡思亂想。


    ……


    兩個女孩子一前一後,慢慢朝回走。


    百花盛開,草木葳蕤。


    蜜蜂粉蝶到處亂飛,惹得人心情煩亂。


    三十米外,馬車停下了,鑽出一位油頭粉麵的公子。直勾勾盯著蘇果兒,簡直想和水吞下去,嘻皮笑臉道:


    “兩位漂亮小姐,想必是蘇家莊的吧。本公子從周國過來,準備給你們下一筆大大的訂單。來來來,一起上車商議商議。隻要能讓本公子高興,你們兩個以後吃香的喝辣的,全不用操心了。嘖嘖,手腕上戴的啥,筍殼兒?本公子多的是金鐲子,銀鐲子,玉鐲子……”


    蘇果兒厭惡地躲藏在了堂姐的身後,蘇梅雙手插腰,啐道:


    “呸,什麽訂單,不稀罕。蘇家莊不接待生客,你們哪兒來,哪兒涼快去。”


    公子的麵龐掛不住了,惡狠狠罵道:


    “兩個柴禾妞,他媽的給臉不要臉。呆會兒,老子就去跟你們族裏的長輩講,派你們兩個割豬草。”


    言畢,竟擋在了前麵。


    馬車占掉了一半道路,被這麽一擋,二人無路可走。


    蘇梅火了,指著對方罵道:


    “喂,你讓不讓?”


    蘇果兒是一個溫和的性子,扯了扯姐姐,舉步邁向路旁。


    蘇梅一把拉住她,跺腳道:


    “哎呀,果兒,你讓什麽讓!這是在咱們莊,光明正大地走,幹嘛要抄田野小路?”


    那公子抱著膀子,冷笑連連。隨即從馬車的前室裏鑽出了一個管事一個保鏢,立在他身後。如果不是顧忌在白沙城下,蘇家莊外,恐怕就要直接搶人了。


    僵持了片刻,忽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五個皂衣革帶懸腰刀的人趕到了,勒住韁繩。


    蘇果兒扭頭看了看,心裏一沉。


    這五個人的打扮,跟前幾天離開莊子的密偵司公差一模一樣。卻麵無表情,似乎戴著江湖上傳說的“人皮麵具”。


    為首的長者不說話,眼睛一眯,盯住了蘇果兒腕上的靈筍手環。


    旁邊身軀瘦小的中年人,卻饒有興趣地打量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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