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意走進病房的時候,肖飛剛要坐起來,但因為腦袋還暈暈沉沉的,所以重心有點不穩。在腦袋快要往地板上撞的時候,路意長腿一跨,大手一扶,就把肖飛給扯回到床上了。


    “你想幹什麽?”路意問。


    “我不要在這裏。”肖飛木著臉。自從恢複意識,他覺得鼻腔裏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濃濃的醫藥酒精的味道,讓他惱火,也讓他害怕。


    好不容易在無邊的黑暗裏,掙紮著睜開了眼,看到的卻是一片蒼白的、陌生的景象。在沒見到路意之前,他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又要被扔下了。”


    但是現在,他抬起頭,就能看到四處張望的路意。“那就要聽聽醫生怎麽說了。”路意一直在找醫生或者護士,但現在正是感冒頻發的季節,醫院裏很多人,醫生和護士都忙得不可開交,不可避免的,肖飛還是被暫時晾在了一邊。


    路意看著低著頭不做聲的肖飛,不自禁地就用手去揉肖飛的頭發。肖飛不耐煩地側過頭,躲開了路意的手,“別當我是小孩子。”


    “誰當你是小孩子?”路意不依不饒,伸長了手,追著肖飛的腦袋。肖飛隻顧著左避右閃,心中的煩悶倒也悄悄散了。


    “別鬧了,這是醫院。”一把尖銳的女聲突然從站著的路意背後傳來。肖飛立刻不動了,路意也不追了,他讓到一旁,讓護士姐姐走到肖飛病床前。


    護士姐姐用手背探了探肖飛額頭,然後低頭看了看病曆本,接著頭也不抬地說:“燒已經退了,但身體還是有點虛弱,可以出院了,出院之後要注意飲食和保暖。你是病人的爸爸嗎?”護士抬起頭看了眼路意,路意搖搖頭,說:“我是他的朋友,他的監護人今天沒有時間,叫我過來的。”“行,你拿著這張單,去前台把錢交了吧。然後就可以出院了。”把單遞給路意之後,護士轉身就走,整個過程都再也沒看路意和肖飛一眼。


    路意對著肖飛聳了聳肩,揚了揚手上的單子,轉身就往門外走。肖飛叫住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交完錢我們就直接走了。”


    路意轉頭看著頭發亂糟糟的肖飛,點了點頭。


    走出醫院大樓之後,肖飛被迎麵的冷風吹得哆嗦了一下,路意馬上把脖子上的圍巾脫下來,仔仔細細地圍在肖飛纖細的脖子上。肖飛盯著路意脖子上的一道淺淺的疤痕,嘴巴抿成一條線。


    “想啥呢?”幫肖飛戴好圍巾後,路意伸手就在肖飛的頭發上揉搓了下。肖飛輕輕甩開路意的大手,低著頭不說話。


    “我的傷,早就好了。你的呢?”路意指了指脖子上的疤痕。


    肖飛不回答,拔腿就往前麵走去。路意連忙跟上去,摟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三平讓我今晚好好陪你,她明天中午到家。正好,我們三個好久沒一起吃飯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唄。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學吧?”


    肖飛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像想到了什麽,抬起頭說道:“你等下看看我的畫?”


    “可以啊,榮幸之極!”路意笑著說。


    回到三平的家門口,肖飛從書包裏拿出鑰匙,熟練地開門。家裏玄關的感應燈,在感應到有人之後,亮了起來;隨即,家裏客廳、餐廳的燈,也都慢慢地亮起來了。肖飛跑到餐桌旁,放下書包,從書包裏拿出畫畫本,翻開攤在餐桌上。路意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坐下,纖細的手指慢慢翻著肖飛的圖畫本,嘴角始終彎彎的。


    肖飛站在一旁,看著路意的反應。


    他們兩個是通過三平認識的。那是學校放暑假的某一天,三平接到了演出任務的通知,正愁著怎麽安排放假在家的肖飛,路意打電話過來,要約三平吃飯。三平和路意是上初中就認識的同班同學,時間彈指一瞬,他們從老同學,變成了老朋友。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很簡單,隻要經常能碰見,再經過時間的發酵,麵前這個人,就成為了自己生命中看起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同時,關係又不是經由簡單的公式就能計算清楚的,撇除兩個人表麵上的泛泛而談,大家能不能看到彼此心底深處或正翻湧、或正掙紮的靈魂——而看到了,是會被嚇跑,還是仍然接納對方,也是一段關係,能否掙開時空束縛的關鍵。


    三平暫時分不清她和路意之間的關係是簡單的,還是複雜的,但是眼下情急之際,她也不去想那麽多了。帶著肖飛來到路意的畫室,路意正在一張大畫布前舞著畫筆,潔白的畫布瞬間被揮上了色彩,這些色彩映在剛進門的肖飛的眼裏,成了極具張力的衝擊。


    肖飛沒有辦法形容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原本停滯著的、僵化著的、快要凋謝的某種東西,在看到路意畫布上的顏色之後,竟緩慢地開始流動,同時新的力量,也慢慢地滋生——他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力量,但這種力量,讓他狂喜不已——瘋狂,隻在體內爆炸,炸出一朵又一朵絢麗五彩的煙花。他也感到害怕,畢竟是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奇妙的感覺。他現在,隻能怔怔地站在路意的大畫布前,定定地感受著那些仿佛要透過薄薄的畫布、噴湧而出的生命力。


    路意送走憂心忡忡的三平之後,走到肖飛身邊,看著眼前的畫布,笑著問:“喜歡畫畫?”


    回過神來的肖飛,漲紅了臉,不說話。


    路意認真看著肖飛的畫。肖飛的畫,還是帶著一股很強的生命力,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的構圖、線條、色彩,都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畫畫時候的青澀。當青澀褪去,留下在紙張裏的,就是他內心的力度。他手裏的筆,就是連接他的內心和現實世界的橋梁;而畫中的每一朵花瓣、每一滴雨珠、每一棵小草、每一隻蝴蝶、貓咪、人……都是他對外部世界的觀察。沉默寡言的肖飛,正用手中的筆和紙,把他一直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一表達在畫裏。


    他的生命力一直蓬勃生長著,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容器,去承接他那本要噴湧而出的本能,他的生命力就會枯萎。而將要枯萎的時候,他邂逅了畫畫——那一張薄薄的紙,已經完全準備好,接受他那瘋狂的、綺麗的、溫柔的幻想。


    路意沉浸在肖飛畫中的世界中,但當他翻到肖飛的最後一張畫——那隻大黑狗時,他的呼吸,輕不可微地,滯了一下。


    肖飛緊張地問:“怎麽了?”他一直把路意當成是自己的繪畫老師,他很在意路意的點評。


    路意突然發現肖飛的敏感,實在是超乎他的想象。毫無痕跡地收好自己的慌張,路意笑著說:“被你的才情打動了。我敢說,你已經超過我了。”


    肖飛嘴角撇了下,推開路意正拿著圖畫本的手,珍重地把本子捧起來,抬起頭冷冷地說:“三平不在,你就拿我開玩笑了是嗎?你,路意,可是國際上知名的畫家,我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平凡小男生,這些小兒戲怎麽可以和你的大作相提並論?”


    路意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長地說:“三平知道,你這個平凡的小男生,喜歡畫畫嗎?”


    肖飛瞪著路意:“你不要想著告訴她,如果你告訴她,我就不給你買漫畫書了。”


    “行!你別衝動,我不告訴她,我不告訴她。”路意作雙手投降狀。肖飛哼了一聲,抱著書包和圖畫本,轉身走進了房間。


    路意看著肖飛進房間的背影,心裏仍然想著肖飛紙上那隻垂著耳朵的大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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