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真是幼稚,不管是大肆彰顯、耀武揚威,還是刻意躲藏、遮遮掩掩——那些想要拚命誇耀的武力、或者是想要守護的事物——這些東西,都是自己界定規則中的產物。站在一旁的成年人,對於少年們的心力,高看或是低估,對於少年們來說,都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但即使如此,在少年們那注定漫長的一生中,這些稍嫌稚嫩的力量,還始於將發未發的狀態中,在寬廣無邊的世界中,顯得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少年之所以是少年,就是因為他們可以撒開手腳去鬧騰,仿佛體內的這股躁動,就跟這初春中不合時宜的寒風一樣,不時刮起,喧囂而過,卻始終沒有找到可以妥帖安放的地方。


    肖飛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又坐下來。他有點局促,像以前在廚房偷吃媽媽剛烤出來的麵包,一轉身就被媽媽逮住的感覺。


    其實為什麽打架?給老師們的答案是——他們先惹事的。但是對著三平,他不想給這個答案。當然真正的答案,他也不想告訴三平。雖然和三平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差不多四年的時間,但和她之間,始終還是有一堵薄薄的、透明的牆。他們可以互相看到,卻完全觸碰不到對方。


    況且,他也害怕,穿過去之後,雙腳所站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未知的地方?


    光是想想,他就動彈不得。


    “這傷,怎麽回事?”三平問。


    “你別管。”肖飛脫口而出,聲音有一點三平根本察覺不到的顫抖。但肖飛察覺到了,他感到既羞恥,又無助。


    三平不再開口,肖飛也隻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等著路意回來。風停了,他們沉默地聽著身邊來往遊人在說話。周圍的聲音,像是從一堵厚厚的牆那邊,艱難地傳了過來,他們聽不真切,更別說去捕捉消散在風中的,那一瞬而過的心聲。


    路意從後麵走上來,他拿著兩瓶水,看著他們,像看著兩個各自被自己編織出來的蟬蛹包裹著的人。他們閉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在試圖睜開眼睛的時候,又迅速地翻了個身。他們都裹著時間的包袱,互相背對著背,然後越走越遠。


    登頂之後,肖飛靜靜地站在一旁,雙手緊緊扒著護欄,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那寬幽的天地、林間,還有此時變得和小玩具一般大小的建築物、高架橋等。車流飛馳,建築晃動,看不到人,但如果沒有人,這些城市機器,就哐當一聲,徹底運轉不起來。


    終究還是屬於大自然,所以即使福山並沒有泰山的雄偉,但容納一座城市,讓這座城市像一個在柔軟的被褥中安心伸展四肢的嬰兒,福山還是可以做到的。


    肖飛前額的碎發被風吹起,鼻腔裏都是繁複的葉子們集聚一起散發出來的、樹林專屬的味道,有點清冽,甚至還帶著點大地的土腥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所有的味道,都吸進肺裏——乾坤是吐不出的,那心底的那些小煩惱,都吐出來,也不為過吧?


    他在這寬大的天地間,在那喧囂的風聲中,隱隱覺得自己找到了,那樣渴望親近福山的原因。


    他清楚知道,必須有一個原始的、野生的,同時也滿是溫柔的——這樣的一個地方存在,他體內的那股時常不聽使喚的力量,才能放肆地嘩然而過。


    他原始的衝動和欲望,渴望找到一個能夠與之聯結的容器。


    路意和三平氣喘籲籲地坐在登頂廣場中央的那些階梯上,無言地看著沉浸在自然中的肖飛。


    始終還是比不上少年的精力啊。


    看著時間,快到中午了,路意說知道福山山腰的某處有一個小草坡,坐在草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福山湖的樣子。福山湖,比福山名氣要大一點。福山湖呈半月形,靜靜躺在廣袤的森林中。平靜的湖麵,像一麵鏡子,如實地把矗立在湖邊的樹幹都映出來,表麵卻從來都看不到一片落葉。有說是湖中心有個漩渦,當葉子從樹枝上脫落,飄到湖麵上,漩渦的吸力就會把葉子吸進去,吸至未知之地。


    而福山湖的全貌,即使在登上山頂,都很難看全,隻有在不太高、又不太低的半山腰的地方,才能完整地看到這神秘的福山湖。


    而且,那也是一個享受午餐的好地方。


    他們三人到草坡的時候,草坡人並不多,這正合了他們幾個人的意——“一個個的,都不喜歡見人啊?”路意打著趣,隨便往草坡上一坐,抬手招呼著肖飛和三平。三平從背包裏拿出野餐布,鋪在草坡上,然後拿出便當盒和水果盒,依次碼好在餐布上。肖飛不知道跑去哪了,來到福山,他就像是一個對著外麵世界充滿著盛大好奇心的孩童,不知疲倦。路意看著三平把背包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有條不紊地擺在野餐布上,不由得說:“我覺得你不應該是一個拉小提琴的。”


    路意從來不說三平是小提琴家,或者小提琴演奏家,從始至終,粗暴簡單地就概括了三平那看起來光輝榮耀的職業——“拉小提琴的”。


    三平無所謂地聳聳肩:“那我應該是什麽?”


    “商店裏那些理貨櫃的。”路意認真答題。


    “如果我不是個拉小提琴的,我肯定會好好考慮你說的這個職業。”


    “好好考慮吧。我們都應該做好職業規劃。”路意伸手拿了一個小番茄,塞進嘴裏。


    “我看你個畫畫的,倒是挺願意一條路走到底。”三平說。


    “我不同。我那是……”路意突然停住話頭,指著向他們跑來的肖飛:“小朋友,過來吃東西了!”


    肖飛懷裏抱著一捧野花,他跑到他們麵前,手一鬆,黃的、紅的、紫的野花,落到了便當盒裏的飯團上、水果盒裏的水果上。他隨意坐在了路意和三平中間,拿起了一個飯團。


    鬆軟的草,靜止的風,眼下是半月形的福山湖,像一麵潔淨的鏡子,把天和地,還有大樹們,依次倒轉後,盡數納入懷中。三個人靜靜地,坐在草坡上。一直到吃完便當和水果,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交流也好,溝通也好,此時此刻都不太需要,對於他們來說,單純地去感受漸漸溫熱濕潤的空氣,去感受涼透了的米飯包裹著脆生的黃瓜和多汁的雞肉在齒間的觸感,去感受飽滿的草莓、小番茄,所迸發的熱情,去感受身邊的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讓自己能夠安靜下來的氣場……這一切,都比詞組、話語、聲音,來得更為重要。


    從山上下來之後,路意堅持要帶他們去吃位於他畫室附近的牛雜。“就以前我們讀書時候,下晚自習了和你經常去吃的那家。”路意對三平說,“你怕是很久都沒回去吧?老板娘還跟我念叨,說那個拉小提琴的,怎麽就不來了。”


    “亂講。老板娘怎麽知道我是拉小提琴的。”三平想起來了,在讀書的時候,她偶爾會跟路意去學校後巷那家小小的牛雜店去吃牛雜,但她隻敢在下晚自習的時候偷偷去,還不敢經常去,而每次去的時候,她都隻背了書包,小提琴包是一次也沒背過去。


    “小飛飛,你一定要去試試,那個牛雜,香,料足,湯濃。超級棒!”被三平揭穿了的路意毫不在意,轉而對肖飛說,“吃完後,你要不要來我畫室歇會兒?讓三平先回去?完了我再送你回去。”


    “為什麽要我先回去?一起回去不好嗎?”三平疑惑地問。


    路意一把攬過肖飛的肩:“這是男人之間的秘密。你不要管,ok?”


    肖飛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路意有什麽秘密要跟他說,但去他的畫室,身處在那個環境中,總歸是舒服的。


    三平聳聳肩,後背往後靠著公交車的椅背,輕輕睡著了。


    路意在以前高中學校附近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百來平米的麵積,客廳有一個大大的落地窗,天氣好的時候,陽光大麵積地撒進來,給仿木地板鋪上了一層耀眼的白光。他把其中一個房間和客廳打通成一個大大的房間,做工作室,剩下的一個房間做臥室。他很喜歡在家裏做飯,不同於現在流行的開放式廚房,他用厚厚的磚,砌成牆,把廚房牢牢圍在裏麵。


    目送載著三平的計程車越開越遠,最後消失在轉彎處的時候,肖飛猛地一個轉身,就往樓裏衝。路意“哎呀”一聲,轉過身去追肖飛。兩個人你追我趕地衝到電梯前,肖飛率先按了電梯,路意在電梯到的時候,推搡著肖飛進了電梯。


    出了電梯,肖飛第一時間衝到路意的家門口,路意反而慢悠悠地挪過去,一邊挪著,一邊說:“你進去呀,你進去呀,沒有鑰匙,我看你怎麽進去。”


    肖飛盯著門口,然後回過頭跟正拿出鑰匙要開門的路意說道:“你和三平,為什麽不考慮用智能門鎖,這樣就不用帶鑰匙了。”


    “記不住密碼啊記不住。”路意開了門,肖飛躥了進去,一個箭步衝到了路意的書架前,伸手就去拿書架上的一本書。


    “沒人跟你搶啊,你急啥。”路意把鑰匙丟進門口玄關櫃子上的一個竹筐裏,伸手在牆上開了燈。肖飛站在書架前,翻著一本素描書。


    路意正要走過去,上衣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拿出手機,是三平的短信——


    “肖飛在學校裏又打架了,但他不肯說原因,我也沒有辦法再問。你幫我打聽打聽。”


    路意看著短信,歎了口氣,大拇指飛速地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幾下,然後把手機隨手放到了身旁一側的櫃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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