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覺得我們應該怎麽做?”清花見森平一直冷著臉不說話,便開口了。


    “您們認為您們可以做些什麽?”胡醫生反問。他看到森平和清花的臉色變了,心裏重重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三平具體是在什麽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但一個人的人格狀態不會在一瞬間就能形成,這是不可能的。人格的形成是要經曆一個漫長的過程,而當還是兒童的時候,她被如何對待,其實就是她最初和外部世界的關係,這對她未來的人格發展有著巨大的影響。如果她在孩童時期,是被無私地愛著的,是被真心祝福的,是被鼓勵著去發揮自己的天賦的,她將有很大概率成長為一個身心健康的人。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她在童年時期,是被打壓著的,是被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冷漠對待的,是不斷接收著‘如果你不這樣做你就不值得被愛’這樣的信息,她不會是一個健康的人。”


    “家庭教育很重要,非常重要,沒有一對父母可以在孩子的成長經曆中全身而退。”胡醫生最後說道。


    森平回到家後,就徑直走進了書房,然後反鎖了房門,任清花在門外怎麽拍門、叫他,他都不回應。清花在門外等了一會,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十幾年前,在森平提出分房睡的時候,她並沒有被丈夫當麵要求分房睡的難堪和不甘,她平靜得像看著一個和她毫無關係的人,在慢慢淡出她的生活。


    而這個現在她認為是“毫無關係”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幾年前,處心積慮要接近的人。


    清花看著掛在房間牆上的那幅婚紗照,照片裏的森平嚴肅地看著鏡頭,站得筆挺,兩隻胳膊垂在身體兩側;她自己的表情也不好看,雖然是笑著的,但笑得隱忍又勉強。在攝影師的示意下,她輕輕挽住了身旁丈夫的手臂——森平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拍完這張照片後,森平快速走開了,清花站在原地,看著麵前忙碌的攝影師和化妝師,覺得她的日子,終於可以安穩下來了。


    那時的她,已經懷著三平了。六個月後,三平出生了,清花沒有看三平一眼,轉而去觀察森平的反應。森平的小提琴演奏生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被迫停止了。森平看著麵前這個還隻會哇哇啼哭的小嬰兒,笑了一下。


    清花終於安心了,在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來自下體的、巨大的疼痛——隨即,她暈了過去。


    胡醫生來到三平的病房的時候,三平正躺在病床上,盯著發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他順著三平的視線往上看,初看覺得那隻是一堵白得有些過分的牆而已,但再仔細看了看,發現有一隻小蜘蛛,正在牆角勤奮地織網。網已經織到一半了,小蜘蛛還在努力。


    胡醫生搬了張椅子,坐在三平床邊:“看蜘蛛啊?”


    三平沒回應,但是眼睛輕輕眨了眨。


    胡醫生也不說話了。他靜靜坐在三平身邊。


    過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小蜘蛛的織網工程也快完工了。三平抬了一下手臂,偏了下頭,發現胡醫生正在全神貫注地盯著小蜘蛛,她有點詫異:“胡醫生,你還在啊?”


    胡醫生轉過頭,樂嗬嗬地說:“對呀,我還在。”


    三平不好意思地撐起身子,然後靠在了床頭上:“不好意思啊,我看蜘蛛織網看入了神。我以為你剛才跟我打了招呼後就走了。”


    “我也想看小蜘蛛。”胡醫生笑眯眯地說。


    三平看了看牆角,發現小蜘蛛已經不見了。她低下了頭,仿佛在想什麽。然後,她看著胡醫生,“我爸媽是不是早上來過了?”


    沒等胡醫生回答,她就臉紅了,“別說,我沒有興趣。”


    胡醫生看著她。


    過了不久,三平又抬起了頭,紅著眼眶,“他們真的來了啊?之前餘雲他們說也去找他們了,是不是就是因為我這事?但是來都來了,怎麽就不來看一下我呢?”


    “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個病,我爸爸媽媽才不來看我的嗎?”三平越說心裏越堵得慌。


    胡醫生搖搖頭,心疼地拍了拍三平的肩膀,“你爸爸媽媽不來看你,不是你的問題。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的性格也不是問題,你不是應該被怪罪的對象。他們不來看你,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胡醫生繼續輕輕地拍著三平的背部,語氣輕柔,“他們啊,對自己的人生,對他們自己本身,還有對你,都有點疑惑是沒有弄清楚的。你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先自己整理自己的人生,你也是,你也給自己一點時間,自己整理一下自己。”


    “整理?我自己整理自己?怎麽整理?”三平聲音都帶上了鼻音。


    “在放下小提琴之後,你做了作家是嗎?”胡醫生問。


    三平點點頭。


    “你具體都寫了些什麽呀?可以跟我說說嗎?”


    三平回憶了下——“寫一個隱士在山上隱居的故事,一個人自己一個人住……他自己生活,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給自己準備晚餐,做好了晚餐後,再把晚餐扔掉。”


    “你一直都在寫別人的故事。”胡醫生聽了,總結了一句。


    “可以這麽說。”


    “要不要試試一些新東西?”


    “試什麽?”


    “試著寫自傳。怎麽樣?寫一本關於你自己的書。”


    “我不行。”三平立刻搖頭。過了三秒,她又搖頭,“我不行,真的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為什麽不行?”胡醫生奇怪地問。


    “我從何寫起?我一出生就開始拉小提琴了,拉到最近才敢放下它。我現在雖然還是個作家,但我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寫作都搞不清楚。啥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怎麽寫自傳?”


    “從你記得的第一件事開始寫起。”胡醫生看著三平,一字一句地說,“把你記得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件事情中的你的感受——記住,是真實感受,就是當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你的第一感受——把這個第一感受誠實地記錄下來。不管是什麽想法。”


    三平瞪大了眼睛,呆呆看著胡醫生,仿佛在消化胡醫生剛才所說的話。


    “比如,你記得你現在的感受,很迷茫,你就記下來;你記得你剛才知道你爸爸媽媽不來看你的情緒,是很失望,很絕望,你也記下來。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去概括的話——試著用其他形容來形容它。想寫什麽,就寫什麽,不用考慮讀者,不用考慮市場,你的這本自傳,隻是屬於你,讀者也隻有你一個。”


    “不用給你看嗎?”


    “這是你的自傳,也是你的人生,誰也沒有權利和資格擅自去窺探屬於你的世界——除非得到你的同意。”


    “可是,”三平一聽不用給胡醫生看,就來了興趣,但還有一個問題,她想弄明白,“為什麽我要寫這本自傳?”


    胡醫生看向牆角,發現小蜘蛛又出來了。這次的小蜘蛛,躺在自己剛織好的網上。胡醫生笑了,他對三平說:“你看,小蜘蛛也有自己的網要織,織好了網,它就可以安心地躺在自己的傑作上了。你要不要也試試,跟小蜘蛛學習一下,織一張屬於自己的網,自己慢慢去找每一根線到底要怎麽跟另一條線聯接,等織好了屬於自己的網之後,感受看看有沒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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