谘詢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半。胡醫生覺得今天的的谘詢大有進展。三平即使對治療的方式和結果都還存疑,但她已經完全信任了胡醫生,而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你自殺的原因是什麽?”胡醫生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其實還是擔心這個時機不成熟,擔心三平會承受不了這個問題的重量。


    但同時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而且三平已經出現開始出現幻覺了,所以他打算搏一搏。


    剛才還在暢所欲言的三平,在聽到胡醫生的這個問題之後,果然又沉默了。


    胡醫生並不催促,他在等。


    果然,三平又開口了——求生的欲望讓她開口了。


    “那時候,路意剛跟我表白。我很害怕。”三平深吸了一口氣,說得很困難,“我並不喜歡他,我是說,沒有那種喜歡,我喜歡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完全沒有那方麵的想法。他一跟我表白,我就慌了,我不知道怎麽回應他,又覺得自己好壞。我想答應他,我又想起了永和,覺得背叛了永和,這不對……”


    “所以你就選擇了自殺?”胡醫生適時地問道。


    “是的。太難了。”三平點點頭,然後又說,“現在想起來,雖然現在已經不想死了,但還是覺得果然在那個時候,死了才是解脫啊。”


    “嗯,暫時的解脫。”胡醫生不置可否。三平皺著眉,問,“你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說你這個說法不對的意思。”胡醫生輕輕地說道,“但你仔細想想,如果你在那個時候自殺成功了,你的人生就真的沒了,別說解脫的事情,你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這就是我的目的啊。”三平說,“我的目的就是讓問題消失。”


    “為了讓問題消失,就得死嗎?”胡醫生一字一句地說,“那你長久以來的掙紮,算什麽?你壓製自己的真實渴望,去聽你父親的話,去做一個小提琴家,不就是要為了證明些什麽嗎?況且,你的死亡,並不會讓問題消失。你的問題仍然還在,隻不過是在你的屍體上,在你那短暫的一生裏。別人來看你的時候,都會知道,你的問題從來沒有真正消失,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去麵對它,去解決它!你一直在做的,隻是在逃避而已,逃避問題,逃避痛苦,逃避現實。”


    “就從這次的自殺看來,你又在逃避了。我不知道在之前,你知不知道路意對你的心意。我們就說這次路意的表白。他對你表白,你有兩個選擇——接受,或者拒絕。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拒絕。對於你來說,原本就適合你的解決方式是拒絕,但你會害怕一旦拒絕後,他還會繼續對你好嗎?他還會是你的朋友嗎?你害怕承擔這個選擇下的後果,又實在沒有辦法違心去接受他,為了逃避,你選擇了自殺——當然,你自殺的原因肯定不止是這個問題,我在想,是不是路意跟你表白這件事情,讓你想起了另外的、你不願意麵對的痛苦。而那個痛苦比要處理路意的表白所帶來的痛苦還要大。”


    三平的臉色越來越差,而當她聽到了“另外的痛苦”時,更是麵如死灰。


    “還記得上次我問你,為什麽要把永和的遺物都處理掉嗎?其實你處理遺物的行為,和你自殺的行為的性質是一樣的。自殺是你的另一種逃避方式,是你的另一個謊言。你的一生,都被謊言圍繞著——有來自別人的謊言,但真正讓你崩潰的,是你自己對自己的謊言。而我的建議,是你要立刻停止說謊。隻有你停止說謊,然後去直接麵對你的問題和痛苦,你才能真正好起來。”胡醫生懇切地看著三平,“我知道你現在做不到把你心裏那個最痛苦的回憶說出來,但是沒有關係的,你不用逼自己。”


    三平的表情開始變得痛苦,並開始猛烈地搖頭。她把抱枕扔到地上,騰地站了起來,並開始在胡醫生的房間裏來回焦慮地走著。


    肖飛和路意他們在中午隨便找了一飯店吃了午飯之後,大家就散了。路意執意要送成小姐。餘婆婆也有點累了,餘雲就打算開車先送餘婆婆回家,下午再去醫院看三平。餘雲問肖飛要不要跟著去醫院的時候,肖飛搖搖頭,不出聲。餘雲看了下肖飛,也不說什麽,點點頭,就和餘婆婆一起開車回家了。


    簡老師下午沒事兒,想去鎮上的一家藝術館看看,他看著走在一邊、低著頭踢石頭的肖飛,試探著問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去看看?”


    肖飛聳聳肩,“隨便。”


    “嘿,你這隨便的勁頭,可還真跟餘雲有一拚。”簡老師樂了。


    肖飛想了想,偏過頭看了下簡老師,“簡老師,你和餘雲是同學嗎?”


    “是呀。”簡老師樂嗬嗬的,“初中就認識了,到今天多久了哇?都懶得數了,就有些年頭,有些歲數了,哈哈哈!”


    “他一直都這麽……嗯……”肖飛想了下餘雲的那張臉,一時找不到形容詞,卡在了那裏。


    “冷冰冰的?”簡老師接上了,見肖飛遲疑地點了點頭,簡老師才又樂嗬嗬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什麽想法。就覺得餘雲他八麵玲瓏,啥事都能做利落,啥話經過他嘴出來就變了樣兒,但又覺得他不像路意那樣,那麽容易接觸,是吧?我告訴你啊,他還真一直就這樣。”


    “反正我認識他那會兒,他就是我班長,學習好,人緣好,老師喜歡,同學也喜歡,我也喜歡,可是時間久了,就覺得他這人,心思重,深不可測,不是熟到一定程度的,他還真不輕易跟你敞開心扉啥的。”簡老師繼續回憶。


    “他能和你做朋友做了那麽久,他一定很喜歡你吧?”肖飛終於明白了,為啥之前一直對餘雲有種說不上來的討厭,就是因為這人藏得深。


    “哎,也不是。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這麽多年來,除了我,他家人,現在的你,和三平,噢,還有路意,我就沒見他對誰上過心。”簡老師回答,“他是那種平時一個人都可以過活的,他對我好,能和我做朋友,是因為之前出過事。”


    “你們之前出過什麽事啊?”肖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也沒啥事。就,哎,以前的事,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感慨,哈哈,都過那麽久了。”肖飛看著簡老師一張嘴就說不停的樣子,覺得可樂了,那樣子就像一個小老頭,還盡回憶過去,“我那時候想不開,想……就那個嘛,不想活了,也是餘雲,死命拉著我,不讓我跳下去,完了還給我講了一大堆大道理,然後就一直跟著我,就怕我……怕我又想不開,又做傻事。我還是那會兒,才第一次見到餘雲說那麽多話呢,之前聽他說得最多的,就是什麽,上課了,下課了,交作業了,別這樣之類的……”簡老師越說越來勁,肖飛卻皺著眉打斷了,“你……想不開?”


    簡老師現在這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可不像是……曾經想不開的樣子啊。


    “看樣子,不像吧?”簡老師笑眯眯地看了肖飛一眼,肖飛老實點點頭。簡老師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這種東西,看樣子是看不出來的。我有沒告訴你,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


    “啊?”肖飛愕然地看著簡老師。


    “這麽說起來,我和你,還挺像的,哈哈。”簡老師看著前麵,說道,“但我跟你不同,我是天生就不知道我親爸親媽是誰,後來才被老頭兒領養回家的。而且,在老頭兒領養我之前,媽媽就已經生病去世了。老頭兒就是覺得一個人呆著無聊,我媽生前又沒給他生孩子,他自己沒那個心思再婚,就去孤兒院那兒把我給撿回來了。”


    震驚過後,肖飛就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隻好低著頭繼續聽。


    “我那時可叛逆了。”簡老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覺得我爸虛偽,天天鬧著要離開。我爸啥也不說,但也不讓我走,就天天讓我在家裏鬧。鬧了一段日子了,該我上學了,上到初中的時候,還真的越來越想不開了,又不知道到底哪裏想不通了,反正就看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吧。那天想著從教學樓的天台跳下去得了,恰好被餘雲碰上了,他在那抽煙來著,抬頭一看一個大胖小子站在那兒,嚇他一跳,煙一扔,就上手來抓我。抓我的時候,還被我打了好幾拳,等我冷靜下來了,才發現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紫的,他皮薄,又白嫩,顯得特別可怕。他自己倒沒怎麽在意,反而跟我跟了好幾年,一直在說大道理。一開始我還嫌煩,不願聽,後來聽進去了,覺得也對,就慢慢學著接受我那個情況了。”


    肖飛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信息量實在太大了。


    “這也是他為什麽做了校長的原因,他天生就適合幹這個。”簡老師長歎了一聲,“也是在那時結下的緣分,也不知道是我賴上他了還是他賴上我了,反正我倆就一直到了今天。”


    “跟演戲一樣的。”肖飛嘟噥了一句。


    “你說我們演戲呢?哈哈,你和三平不更像。”簡老師打趣道,然後“哎”了一聲,接著停下腳步,原地轉了好幾圈,肖飛拉住他,“幹嘛呀?”


    “不是,我是不是迷路了?怎麽好像不是這條道兒啊?”簡老師肉呼呼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了一起,肖飛看了直樂,“你不知道路啊?”


    “我路癡啊。”


    “路癡,路癡還敢帶路呢?”肖飛樂完之後無奈地掏出了手機,點開了地圖。


    “不是聊上癮了嗎,聊著聊著就忘了我這回事了。”簡老師著急地湊了上來,“快找找,在哪兒,我好熱,藝術館裏有空調。”


    “別催,在找。”肖飛查了下地圖,轉了個身,下巴往一個方向指了指,“應該往那兒去就是了。走吧。”


    “走走走。”簡老師拉著肖飛就往前走,不一會兒,他偏過頭來,對肖飛說,“我現在就覺得啊,你現在的樣子,有點像我之前那個鬼樣。”


    肖飛把手機揣兜裏,不吭聲。


    “但你比我好,你比我冷靜,能想事兒,所以我想啊,想再提醒你一下啊,有啥心結,有啥問題,直接解決,直接麵對。怎麽說呢,都是緣分,別白白辜負了。”簡老師笑眯眯地說。


    肖飛看了一眼簡老師,“也怪不得你能和餘雲一起玩那麽久。”


    簡老師嘿嘿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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