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累了一天的楊玄等人坐在礦洞外。


    夏夜的蟲鳴此起彼伏,山中卻沒有獸類的叫聲,據說自從發現鐵礦後,這座山的野獸都走了。


    人來。


    獸走。


    很有默契。


    周圍燃起了篝火照明,不斷有民夫從裏麵挑出土石。


    楊玄靠著山壁,疲憊的問道:“那些病人如何了?”


    周寧站在邊上,“九成緩和了不少。我一直想問問……為何喝鹽水便能緩和?”


    “人不吃鹽會無力。”


    “這個我知曉。”


    “所以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鹽是人體必須的東西。”


    “嗯!”


    “人平日裏吃的飯食裏有鹽分。”


    “嗯!”


    “正常人如此就足夠了,可那些病人腹瀉數日,腹瀉會帶走體內的鹽分,由此,缺乏鹽分的惡果就會逐漸顯現。”


    “我明白了。”


    周寧的眼中多了一抹異彩,“你如何懂的這些?”


    “機會!”朱雀說道:“裝個比,女人最喜會裝比的男人!”


    楊玄沉默了一瞬,“那年我在山上狩獵,吃壞了肚子,腹瀉很厲害,差點就撐不住了。餓的厲害的時候,我掙紮著用陶罐煮了水,可味道太淡,我就加了鹽,喝了之後,我慢慢恢複了些力氣,這才能走出山中。”


    他看著夜色,“從那時起,我才知曉,腹瀉最要緊的是喝鹽水。”


    周寧站在他的側麵,看著火光下楊玄的側顏,竟然帶著微笑。


    “狩獵?”


    你才十五歲,什麽時候去狩獵?


    楊玄突然失笑,“說這些作甚,都過去了。”


    周寧認真看了他一眼,“好。”


    朱雀炸了,“你這是欲擒故縱,你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女人的好奇心能殺死男人……”


    楊玄沒吭聲。


    周寧走後許久,他起身準備去換班。


    “哎!那件事不是真的吧?”朱雀問道。


    楊玄走向礦洞。


    “當然。”


    王老二衝了出來。


    “郎君,有聲音。”


    楊玄急匆匆的進去。


    堵塞的一段已經被挖了不少。


    現場不少人,此刻都避在兩邊,空出的中間蹲著老賊。


    火把熊熊。


    老賊把耳朵貼在一塊石頭上。


    他抬頭。


    “有人在敲擊石頭!”


    瞬間現場就炸了。


    歡呼聲不絕於耳。


    “敲幾下。”


    楊玄也很興奮。


    老賊拿起石塊敲打著。


    呯呯呯!


    他敲打幾下又側耳傾聽。


    呯……呯……


    他回頭。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目光殷切。


    老賊用力點頭。


    “開幹!”


    一聲歡呼,人人奮勇爭先。


    作為有修為的人,曹穎和老賊都奮戰在第一線。


    “有巨石!”


    幾塊大石頭堵在了前方。


    “就是這裏,打通就好了。”


    一個病情好轉的礦工興奮的道。


    “閃開!”


    這等地方隻能讓有修為的人來。


    王老二戒備。


    曹穎和老賊奮力撬動石塊。


    滋!


    撬棍彎曲,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


    噗!


    兩塊巨石幾乎是同時倒了下來。


    曹穎和老賊一人撐著一塊。


    王老二飛掠而來。


    曹穎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拚命的衝著王老二點頭。


    老夫撐不住了。


    那邊的老賊也是如此。


    王老二毫不猶豫的衝到了老賊那邊,伸手幫他撐住了巨石。


    老賊脫困,順手幫曹穎搭了一把。


    “老曹,鬆手要不要?”


    被調戲的曹穎隻有苦笑的份。


    隨即巨石被拖走。


    三個出力的好漢被請出去喝酒。


    王老二不喜歡喝酒,“郎君,肉。”


    你特娘的就知道肉,遲早把我吃破產。


    楊玄拿出一塊肉幹丟給他,“不多了。”


    見他啃的歡喜,曹穎一邊活動手臂,一邊問道:“先前為何先幫老賊?”


    “老夫長得比較可人。”


    不要臉的老賊讓大夥兒都齊齊翻個白眼。


    “肉啊!”


    王老二抬頭。


    “什麽肉?”


    “上次你搶了我的肉。”


    “那不是和你玩笑嗎?”


    曹穎無語。


    王老二啃了一口肉幹,咽下去。


    “我不開玩笑。”


    ……


    這一夜,所有人都無眠。


    黎明時分。


    數百人行走在山道上。


    為首的竟然是梁靖。


    皇帝派人來支援礦山,梁靖便主動請纓。


    貴妃不許,擔心他染上疫病,可梁靖那一刻卻想到了自己當年做惡少時的肆無忌憚,硬是背著貴妃請纓。


    皇帝龍顏大悅,當即答應,至於如何去安撫後宮中的貴妃,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想必是要耗費一番口舌。


    半道,一個軍士來迎。


    “陳進呢?”梁靖問道。


    “校尉在看護那些病人。”


    梁靖點頭,“楊少府呢?”


    軍士的眼中馬上就多了欽佩之色,“楊少府在礦洞那邊救人。”


    “他犯蠢了?”


    梁靖拍拍腦門,“礦洞被困十餘人,疫病那邊兩千餘人,孰輕孰重不知曉?自然是盯著那些病人才是正理,費七八力的去打通礦洞……特娘的,喝多了。”


    隨行的官吏一番附和。


    人命實際上在此刻是不值錢的。


    譬如說修城牆的時候,城牆倒塌砸死幾個人,對於工部來說真不是事。給點撫恤,看著家屬哭哭啼啼離去,過半日大夥兒都忘了此事。


    到了地方,軍士說道:“前方就是營地。”


    梁靖抖了一下,惡少的肆無忌憚消散大半,“醫者去診治,我還得去看看我那可憐的兄弟。”


    “梁參軍義氣無雙!”


    有人奉上了馬屁。


    可誰都知曉,營地此刻便是一個疫病的大本營,進去就是赴險。


    “楊玄在哪呢?”


    梁靖跟著往礦洞去。


    突然前方傳來了一陣歡呼。


    接著火把揮舞。


    “什麽意思?去看看!”


    梁靖興致盎然的加快了腳步。


    當看到洞口時,眾人被人群堵住了。


    “哎!閃開啊!閃開!”


    有人去開道。


    前方的人緩緩往兩邊避開。


    梁靖走了過去。


    “蒙著眼睛,不可揭開。”


    十餘蒙著眼睛的礦工被人架了出來。


    一個六七歲的男娃站在洞口,身體顫抖著,踮腳往裏看。


    “阿耶!”


    聲音很淒涼。


    一個被架著的礦工止步,側耳。


    “怎地聽到了我家大郎的聲音?”


    “阿耶!”


    男娃撲了過去。


    礦工蹲下,男娃撲在了他的懷裏。


    “阿耶!”


    淚水在父子二人的臉上流淌,滑過汙痕。


    梁靖目光轉動,看到了邊上一個灰撲撲的男子。


    男子看著這對父子,咧嘴一笑。


    “子泰!”


    男子循聲看過來,不禁樂了。


    “梁兄,我的好兄弟啊!”


    “子泰!”梁靖不知怎地,竟然熱淚盈眶。


    楊玄走了過來,伸開雙臂。


    “參軍,快躲開!”


    身後有人提醒,梁靖這才想起楊玄此刻弄不好已經染上了疫病。


    他剛想閃避,楊玄就抱住了他。


    “好兄弟!”


    “子泰!”


    梁靖麵色慘白。


    可楊玄缺德,還多擁抱了一會兒。


    梁靖癱軟在地上,強撐著人設,“累了,累慘了。”


    “泡個腳吧。”


    楊玄知曉這位此刻把腸子都悔青了。


    “楊少府。”


    男娃的聲音傳來。


    楊玄回身。


    男娃跪下。


    楊玄剛想伸手。


    男娃用力磕頭,“多謝楊少府。”


    呯!


    他又磕了一個,“這個是我阿耶的。”


    楊玄把他拎了起來,“老二。”


    “啥?”


    “剛給你的肉幹,給他一塊!”


    王老二一臉不情不願,直至被楊玄踹了一腳,這才給了男娃一塊肉幹。


    “子泰,我並非是怕死。”被人扶起來有些走不動道的梁靖在強撐人設。


    楊玄幹咳一聲,再咳嗽幾下。


    “你……”梁靖渾身哆嗦。


    他原先的日子也就是個小康,阿妹做了王妃後,這才好了些。等阿妹進宮做了貴妃,他堪稱是魚躍龍門,糠籮兜跳到了米籮兜中。


    日子越好的人,就越舍不得放棄好日子,恨不能自己能長生久視,活特娘的一萬年。


    梁靖就是如此。


    “不是疫病!”


    營地那邊傳來了歡呼聲。


    此次隨行的幾乎都是善於疫病的老醫者。


    “這是食物中毒!”朱雀的聲音很平靜,“大型食物中毒,誰幹的?”


    楊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梁靖瞬息就滿血複活,拉著楊玄的手,“來來來,為兄為你引薦一位宮中人。”


    人群的後方,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


    幹瘦,一雙眸子微紅。


    “楊玄?”


    聲音很平和。


    “是。”


    男子頷首,“咱韓石頭。”


    內侍省大佬,皇帝的心腹內侍韓石頭?


    楊玄趕緊拱手,“見過韓內侍。”


    連肆無忌憚的梁靖在見到韓石頭後都收斂了許多。


    “見過韓內侍。”


    韓石頭沒看他,而是看著楊玄,一雙微紅的眼眸中多了些探尋之意。


    “為何先救被困的那十餘人?”


    這是想問什麽?


    長安關心什麽?


    疫情!


    他們最怕疫情傳播出去。


    所以這話是說我做事不知輕重嗎?


    如何回答?


    說為了陛下?


    太假!


    腦海裏的念頭轉動不過是一瞬。


    楊玄決定實話實說,“下官當時見到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跪在洞外喊阿耶,看不下去了。”


    愚蠢!


    梁靖搖頭,心想大局觀呢?


    在大局之下,人命算個什麽?


    韓石頭不置可否,再問道:“為何敢去觸碰那些可能是疫病的病人?你,不怕死嗎?”


    關鍵問題來了。


    楊玄誠懇的道:“那些病人在哀嚎,下官心想陛下仁慈,若是知情,定然會令人去探問他們。下官心中所想,便付諸行動……至於性命,那時下官隻想著對陛下的忠心。”


    這馬屁!


    咱竟然不如?梁靖在邊上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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