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長安城中,處處皆是春意盎然。


    枝頭鳥兒清脆鳴叫,嫩芽星星點點。


    宮中自然不可能遍地花樹,所以嫩綠的隻能是衣裳和帽子。


    太子殿下今日便穿了一身嫩綠的衣裳進宮。


    “好生讀書。”皇帝看著有些不耐煩。


    “是,兒告退。”


    太子恭恭敬敬的行禮,抬頭,眼中全是孺慕。


    後世演員表演是掙錢,這位表演是掙命。兩者出發點不同,演技自然天差地遠。


    韓石頭把太子送出去。


    “阿耶操勞,韓少監要時常提醒才是。”太子很是親切的拍拍韓石頭的肩膀。


    韓石頭微微欠身,“是。”


    這話太子說的漫不經心,他聽了也不過腦。


    “韓少監在外麵可有人?哎!孤這是糊塗了,隨口就問了犯忌諱的話。”太子笑了笑,誠懇的道:“你伺候阿耶盡心盡力,孤很是感激。”


    話不能說透。


    韓石頭淡淡道:“奴婢不敢。”


    太子笑吟吟的道:“好,好。”


    韓石頭目送著太子遠去,轉身進殿。


    皇帝坐在那裏看似走神。


    但韓石頭卻恭恭敬敬的稟告道:“殿下關切陛下的身體,令奴婢要時常提醒陛下。殿下還問了奴婢宮外是否有家人。”


    “嗯。”


    皇帝輕哼一聲,說的卻不是這個事,“聽聞何氏昨夜走水了?”


    “是。”


    “長安城中走水,若是蔓延開來便是大事。”


    “是。”


    皇帝起身,“朕去梨園,有事稟告。”


    “是。”


    韓石頭沒有跟隨,而是留在原地,直至看到皇帝消失在視線內,才淡淡道:“令王守入宮。”


    獨眼龍緩緩走在宮中,沒人敢和他對視。


    看到韓石頭時,他正在看著朝陽。


    朝陽斜照在飛簷之上,順著下滑,一縷入殿。


    一縷照在韓石頭的肩上。


    有些寂寥。


    “韓少監。”


    韓石頭側身看著他。


    “昨夜何氏走水。”


    “對。”


    可長安城中每年走水沒有百次也得有五十次。


    王守知曉這話是代表著皇帝,所以微微低頭。


    “長安城中多貴人,若是火勢蔓延開來該如何?何氏,也太不小心了。”


    “是,不過當如何?”


    鏡台是帝王圈養的狗,此刻帝王一怒,便該去撕咬。


    “何錦城畢竟是重臣,若是責打,不好。”


    王守頷首,“可還有吩咐?”


    韓石頭搖頭,“你自去。”


    王守這才抬頭看著他,眯眼,“陛下在梨園。”


    “嗯!”


    “你可會譜曲?”


    帝王的身邊人,這樣的職位讓宮中無數人趨之若鶩。但韓石頭卻做的很穩,不給別人機會。


    王守執掌鏡台,堪稱是權勢滔天,可他的權勢在韓石頭這裏卻碰了壁。


    內侍少了淡,做不成真男人,自然要移情別戀,把心思花在別的地方,譬如說權力。


    這話是在嘲笑韓石頭原先靠著皇帝身份尊貴,可皇帝如今整日泡在梨園裏,韓石頭的權勢也跟著在梨園裏隱形了。


    韓石頭不置可否,隨即去了梨園。進門時他找到了自己的心腹,輕聲道:“今日宮中路滑,讓鏡台的人小心些。”


    心腹點頭,“知曉了。”


    “還有,太子先前有些試探之舉,陛下那裏有些為難。”


    “是。”


    皇帝搶了太子的王妃,那位王妃此刻是皇帝的寵妃……


    貴妃見到太子會如何?


    這不是我的前夫嗎?


    可這位前夫如今是我名義上的兒子。


    皇帝看到太子,這不是貴妃的前夫嗎?


    這特麽膈不膈應?


    皇帝最想幹啥?


    宮中人都有一種直覺,皇帝大概率是想弄死太子,隨後好和貴妃雙宿雙飛,再也見不到那個讓他們膈應的人了。


    可太子老實的就像是一隻鵪鶉,皇帝沒法下手啊!


    韓石頭看著心腹悄然而去,


    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於是便輕輕的道:“要父慈子孝才是。”


    隨即消息傳達。


    鏡台的人盯著前朝,晚些,有人照例進宮稟告消息。


    在經過一道宮門時,此人和兩個宮人撞到了一起,隨即起了口角,爭執不休,還差點動了手。


    梨園裏,貴妃慵懶的靠在榻上,皇帝坐在另一側,正全神貫注的看著曲譜,不時皺皺眉。


    樂師和歌舞伎在邊上等候,氣氛很是輕鬆。


    良久,皇帝抬頭笑道:“這裏改動一下,更為自然。”


    隨即演練曲子,貴妃讚道:“二郎譜曲果然精妙。”


    皇帝放下手中的樂器,得意的道:“這天下能聽朕譜曲的便是鴻雁一人。”


    那些樂師和歌舞伎神色平靜。


    內侍們神色安靜。


    仿佛自己隻是人偶。


    皇帝愜意的活動了一下脖頸,問道:“外朝可有事?”


    韓石頭遲疑了一下。


    皇帝微微眯眼。


    右手食中二指輕輕敲了一下曲譜。


    韓石頭低頭道:“鏡台的消息還未到。”


    皇帝淡淡道:“王守也跋扈了,杖責。”


    韓石頭身體微微一顫,“是。”


    韓石頭出去了。


    皇帝把曲譜放在案幾上,有人過來給他按摩肩頸。


    “韓石頭是懼怕王守的權勢,還是想做老好人?”


    貴妃捂嘴輕笑,“韓石頭孤家寡人一個,他做老好人作甚?難道還能澤被子孫?”


    皇帝莞爾,“也是,那便是畏懼王守的權勢。那條惡犬最近有些跋扈,正好收拾一番。”


    貴妃嬌笑,“二郎,剛才的曲子很是精妙,可能有歌?”


    皇帝輕輕攬著她圓潤的肩頭,“鴻雁要,那自然就會有。”


    ……


    王守回到了鏡台,和心腹說道:“國丈最近行事操切了,手下一些人很是上躥下跳,這下可好。陛下不好處置國丈,就拿何錦城這條國丈養的狗來敲打。”


    心腹說道:“按理嗬斥即可。”


    “是啊!”王守狐疑的道:“可韓石頭的意思卻是要責打何錦城的兒子。那何歡隻是一條野狗,何至於責罰他?”


    心腹說道:“會不會是韓石頭泄私憤?”


    “韓石頭與何氏沒來往。”王守摸摸眼罩,“可此事……要不咱在陛下那裏試探一番,若是韓石頭泄私憤,那便是罪責。”


    心腹說道:“那何氏那邊……”


    王守起身,“咱現在就進宮去試試。”


    他做夢都想把韓石頭拉下馬來,。韓石頭一旦倒台,可能的接班人中,好幾人他都有交情。


    到時候外麵執掌鏡台,宮中有人傳遞消息……權勢穩如山嶽。


    那隻獨眼中多了熾熱。


    “王守何在?”


    外麵進來幾個內侍。


    都是膀大腰圓的。


    王守起身出來,見到幾個內侍後,心中就是一個咯噔,行禮,“咱在此。”


    為首的內侍微笑,“咱是陛下身邊的人,做事都是秉承上意,想來諸位不會見怪吧?”


    這些人是宮中行刑的內侍,他們來鏡台時要處置誰?


    王守等人都笑了,笑的極為不自然。


    “不敢。”


    這幾個內侍若是按照品級而論,在王守的麵前隻能跪著叫爸爸。可此刻王守卻恭謹的就差喊他們爸爸了。


    為首的內侍突然變臉,喝道:“陛下令。”


    王守帶人跪下。


    趙三福也在其中。


    “王守跋扈,杖責!”


    “是!”


    有人抬來長凳,王守自家趴上去,隨即上綁。


    上綁不是怕他跑,而是擔心他承受不住劇痛,身體滑落。


    趙三福過去,把軟木遞到王守的嘴邊,“監門。”


    王守抬頭,見趙三福的眼中隱含著憤怒和擔心,就笑了笑。


    “動手!”內侍厲喝。


    啪!


    “嗯!”


    王守咬著軟木,臉上漲紅。


    “啪!”


    “啪!”


    十杖完畢,內侍頷首,“咱回宮複命,若是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王守麵色鐵青,被趙三福和另一人攙扶起來,強行行禮,“咱隻有忠心耿耿,還請回稟陛下。”


    內侍點頭,“效忠陛下便是福報。”


    等他們走後,王守厲聲道:“來人!”


    趙三福等人喝道:“在。”


    王守目光轉動。


    所有人都昂首挺胸。


    王監門要出手了,這等時候他點誰,誰便是心腹。


    “趙三福!”


    辛全看了出來的趙三福一眼,眸色平靜。


    “你帶著一隊兄弟去何氏,杖責何歡二十。”


    “領命!”


    這是得罪一家四姓的活兒,可趙三福卻答應的格外的幹脆。


    王守的眸中多了一抹讚賞。


    趙三福帶著一隊人衝出了鏡台。


    出宮,隨即上馬。


    到了何氏後,大門緊閉。


    “叫門!”


    一個樁子上前,厲喝,“鏡台辦事,開門!”


    春日綿綿正好睡覺,門子大概睡糊塗了,喝道:“狗東西,吵死了!”


    鏡台是狗。


    但這話誰敢當著鏡台的人說?


    楊鬆成等人自然是可以的,但他們不會說,因為為此得罪皇帝沒必要。


    一個門子!


    還是何氏的門子!


    眾人回身看著趙三福。


    趙三福默然。


    吱呀!


    側門緩緩打開!


    趙三福上前。


    一腳!


    呯!


    門子倒飛了進去,落地吐了幾口血,喊道:“來人呐!”


    一群護衛氣勢洶洶的衝了過來。


    趙三福站在門內,雙腿撇開,目光冷漠。


    “何歡何在?”


    何歡來了。


    見到趙三福他心中一驚,但依舊從容的問道:“何事?”


    “拿下!”


    幾個樁子衝上去,那些護衛擋在何歡身前。


    雙方劍拔弩張。


    錚!


    橫刀從刀鞘中拔出來半截,刀光閃爍中,趙三福說道:“十息!不退者,殺!”23sk.


    不用十息,五息之後,何歡主動走了出來。


    “我何罪?”


    “何氏昨夜有人縱火,險些釀成大禍,令,杖責!”


    昨夜……昨夜是失火,何曾縱火?


    何歡剛想辯駁,趙三福上前就是一拳,重重的擊打在他柔軟的腹部。


    何歡彎腰,嘴裏倒吸涼氣看著趙三福。


    “你我……無仇無怨。”


    趙三福平靜的道:“我行公事,乖一些!”


    王守令他來何氏責打何歡,這是考驗——你敢不敢去得罪何氏?他必須要彰顯出自己的果斷和擔當,哪怕這個果斷和擔當被王守認出是為了討好自己,為了升官。


    幾個樁子緩緩上來。


    趙三福喝道:“磨磨蹭蹭作甚?動手!”


    二十杖打的何歡皮開肉綻,後院的婦人聞訊嚎哭,令人去請何錦城,又令人去請名醫雲雲。


    趙三福走出了何氏大門。


    身邊有樁子問道:“主事何須給何歡一拳,卻平白得罪了他。”


    可若是不得罪他,又如何能討好王守?


    趙三福想到了晏城。


    還有那個少年!


    狗曰的,楊玄許久沒回長安了。


    他看了一眼北方。


    ……


    深夜。


    衛王的臥室外。


    一個黑影悄然出現在窗前。


    他右手握著一把飛刀,左手一掌推去。


    呯!


    窗戶粉碎,飛刀射了進去。


    床上的衛王平平的向上飛起,飛刀落空。


    腳下一點,衛王撞開窗戶的殘餘框架飛掠出去。


    黑影在前方急速飛掠而起。


    “誰?”


    值夜的侍衛聽到動靜趕來。


    衛王飛掠而去。


    就在黑影準備越牆時,覺得頭上多了陰影,抬頭一看,衛王在往下急速下墜。


    黑影慘笑一聲,毫不猶豫的一刀抹了脖頸。


    侍衛趕來,揭開黑影蒙麵的布巾後,驚呼道,“是吳順!”


    “查同黨!”


    府中一陣大亂。


    “大王,並無發現。”


    衛王回去拿了扔在自己床上的飛刀,嗅了一下,再令人把吳順的橫刀弄來嗅一下,麵色陰鬱。


    “把王三的橫刀拿來。”


    王三的橫刀上並無味道。


    “吳順!”衛王眸色冰冷。


    “王三不行了!”


    “叫醫者來。”


    大晚上隔壁鬧的不消停,楊玄夾著被子翻個身。


    “大王,不知那醫者何在。”


    衛王拎著橫刀去看望了王三,看著王三胳膊上爛掉的傷口,眼中殺機迸發。


    “誰知曉?”


    “隔壁。”黃坪打個哈欠。


    “叫人!”


    “呯呯呯!”


    縣廨的大門被敲的震天響。


    斜對麵的嶽二家中傳來了叫罵聲。


    “曰你娘,大晚上叫魂呢!”


    隨即各種汙言穢語就以縣廨為中心噴薄而出。


    這些人犯罵髒話堪稱是無師自通,敲門的黃坪的十八代祖宗轉瞬就成了人渣,一家子女性也跟著倒了血黴。


    黃坪怒火中燒,吱呀,門一開,他就想噴。


    門內站著的是甄斯文,他最近上火,一開口打個哈欠,口氣重的差點把黃坪送走。


    “醫者何在?”


    “往東走,兩個巷子再轉右,第三家就是了。”


    陳花鼓被叫來了。


    衛王就坐在台階上喝酒。


    屋裏是奄奄一息的王三和幾個看護的侍衛。


    “治好,重賞。”


    衛王說的簡略。


    陳花鼓大喜,“請大王放心。”


    他急匆匆進去,身後,衛王說道:“治不好,一起死。”


    陳花鼓一個哆嗦。


    他進去看了王三的模樣,再看看傷口,頓時就傻眼了。


    “這是傷口壞了。”


    “可能救?”


    陳花鼓想說不能。


    “難說。”


    黃坪皺眉,“王三的傷便是你處置的,一個小傷口為何如此?”


    “老夫也不知,不過外傷死人這等事倒是常見,少說兩成因傷口壞了而死。”


    黃坪盯著他,冷冷道,“不對,那日你說什麽各自處置傷口,另一人為何無事?”


    站在床邊的一個侍衛得了黃坪的眼色,說道:“吳順晚飯時看著活蹦亂跳的。”


    “那便是傷口已經結痂了,並無紅腫。”陳花鼓覺得自己要倒黴了。


    黃坪看向陳花鼓,厲聲道:“為何一人好,一人壞?”


    陳花鼓腦子發蒙,下意識的道:“他是老夫按照明府的吩咐處置的傷口,床上這個是老夫按照慣常的手法處置的傷口。”


    他的心猛地蹦跳了一下,呆呆的道:“不對,老夫專治外傷二十餘年,經驗之豐,北疆大概罕有。老夫見過無數外傷發熱的,就算是發熱也不至於這麽快就奄奄一息,傷口爛的太快了!”


    黃坪出去,俯身對坐在台階上的衛王低聲道:“此人在太平多年,應當與行刺之事無關,不過需要盯一陣子。”


    毒藥是抹在刀口上的,和陳花鼓的藥沒關係。


    “把楊玄弄來!”


    楊玄大晚上被弄了過來,起床氣還在,等見到坐在台階上喝酒的衛王後,什麽起床氣都沒了。


    大侄子殺氣騰騰。


    “你既然懂的醫術,為何當時不救尚玨?”


    “他當時就斃命了。”


    楊玄覺得大侄子不至於那麽弱智。


    衛王突然扔了一把橫刀過來。


    “這便是吳順在對練時傷了王三的那把刀,刀口有毒。就在先前,他拿著一把和這把橫刀同樣有毒的飛刀行刺本王。”


    “本王修為高深,他們很難近身下手。於是便選擇了深夜行刺。竟然還先用王三試試那毒的效用……鼠輩!”


    楊玄心中一跳,“那吳順呢?”


    衛王緩緩說道:“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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