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長的很清秀,哪怕是被困在基波部一段時日了,依舊帶著一股子貴氣。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老人,老人叫做薑辜,乃是梁王府的幕僚之一,此次跟隨他北上。


    “好像出事了。”李晗說道。


    薑辜低聲道:“小郎君,此次很麻煩。孫間去求助,可他剛走,基波部就開始遷徙了,到時候他如何來尋找咱們?還有,懷恩隻給了十五日,所剩不多了。”


    李晗的眸中多了一抹陰鬱,“長安遠水難解近渴,唯有讓陳州停止攻勢,方能解除危機。”


    “雖說把握不大。”薑辜輕聲道:“可我們應當讓孫間去尋劉擎試試,聊勝於無也好過束手待斃。”


    李晗搖頭,“你要知曉一點,陳州的官員大多不得誌,不,是都不得誌。人一不得誌就會怨天尤人,他們會怨恨比自己過得好的,而我便是他們怨恨的一員。”


    “可以給他機會。”一個侍衛說道。


    “出發前阿翁讓我了解一番北疆官員,劉擎就在其中。”李晗說道:“劉擎少年進士,春風得意,一心想做些事。”


    這便是愣頭青,基本上會被社會毒打的體無完膚。


    “隨後在官場屢屢受挫,此人卻不知悔改,最後觸怒了某位權貴子弟,被人下狠手坑了一把,這才來了北疆。”


    “從此後,劉擎對權貴子弟從不假以顏色,你出身越是好,他就越看不起。”


    “這樣的人,我若是派孫間去求助,他最大的可能是尋個借口置之不理,隨後幸災樂禍的看著我在基波部倒黴。”


    李晗補充道:“我越倒黴他越高興。”


    侍衛苦笑,“這是憤世嫉俗。”


    薑辜這才知曉劉擎的秉性,歎道:“想做事,就得先做人。不會做人,你連做事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前麵一陣騷動,懷恩被人簇擁著來了,麵色陰沉的嚇人。


    “這是何意?”薑辜低聲道:“先哄了再說。”


    李晗微微搖頭,“該來的攔不住。”


    他微笑拱手,“見過可汗。”


    “你的人去尋了誰?”懷恩問道。


    李晗注意到他的手按著刀柄,這是憤怒了?


    “我派人去陳州,尋一位舊人斡旋。”


    他令孫間去尋參軍韓立,但韓立唯有苦笑,說劉擎看重楊玄,而且此事是楊玄引發的,解鈴還須係鈴人。


    ——當時眾人說等秋收後再去報複基波部,是韓立說雖然此刻不好報複,卻不能輕易放過基波部,當出動遊騎不斷襲擾


    冤有頭,債有主,孫間這才去尋了楊玄。


    “誰?”懷恩喝問。


    “參軍韓立。”李晗說道。


    懷恩麵色陰鬱,帶著一抹譏誚,“可來的卻是楊玄!”


    “太平縣縣令?”李晗一怔。


    他知道楊玄還是因為皇後。


    梁王和一家四姓走得近,和皇後近乎於一夥的。貴妃栽培了一個少年縣令的事兒他也有所耳聞。


    可孫間怎麽會去尋此人?


    李晗愕然,隨即說道:“此事我卻是不知。”


    他和皇後親近,是貴妃的對頭。楊玄得知他被困基波部的消息後,應當會樂不可支啊!


    這還來救援……莫非他瘋了?


    難道是韓立的驅使?


    不可能。


    韓立隻是陳州參軍,無法驅使楊玄去做這等事。


    李晗懵了。


    “在下不知楊玄來此何意。”


    他是實話實說。


    “他卑鄙無恥的控製住了本汗的丈人,想交換你。”


    懷恩的眼中閃過殺機。


    殺了李晗,再絞殺楊玄,如此上次兵敗的大仇也報了,他在基波部的威信當如日中天。


    “可汗,殺了他祭旗!”


    有人惡狠狠的道。


    李晗脊背發熱,麵色依舊從容,“此事……要不我去看看?”


    楊玄竟然真的為他出手了。


    人做事得有動機,可楊玄的動機他猜不到。


    唯有一種可能,楊玄是人在貴妃那邊,心卻是這邊的。也就是臥底。


    懷恩冷笑,“讓他放人。”


    李晗跟在後麵,腦海裏各種念頭轉動著。


    距離營地十餘步時,前方的軍士止步讓開。


    楊玄等人就在前方的柵欄後。


    多少人?


    若是有數千人,此戰大有希望!


    李晗目光轉動……


    他身邊的人都在如此。


    薑辜在後麵甚至在使眼色。


    ——一旦發現機會,馬上護著小郎君往前衝,哪怕你們死光了,也得把小郎君護送進去。


    他發現侍衛們的眼神不對,就抬頭看了前方一眼。


    百餘人站在柵欄後,稀稀拉拉的。


    大軍難道在別處?


    薑辜四處看看,發現左右兩翼都有數十人。


    三百餘騎!


    三百餘騎!


    三百餘騎他就敢來劫持懷恩的丈人。


    幹得漂亮!


    但可惜的是大家的命都不好,正好被懷恩堵在這裏。


    “可是楊明府!”李晗拱手,有些小感動。


    “正是楊某,對麵可是小郎君?”實際上不用問,看看李晗那股熟悉的氣質,楊玄基本上就能確定他的身份。


    可李晗身體卻一震。


    薑辜等人皆是如此。


    剛從側麵過來的那個大漢怎地那麽眼熟?


    那不是衛王嗎?


    李晗的氣質一下就崩潰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


    楊玄來救他可以理解為臥底,可衛王這位皇後的對頭,怎地也來了?


    瞬息他就做出了決斷。


    拱手。


    沉默。


    楊玄想過李晗的各種應對,比如說哀求,就是沒想到竟然是沉默。


    光棍啊!


    隨便你怎麽弄,我就躺平了。


    懷恩冷冷的道:“放人,本汗放你等歸去。”


    李晗心中一震。


    懷恩指著楊玄等人,不包含他。


    李晗瞬間就為楊玄想到了最好的法子:雙方一路往邊境地帶去,靠近大唐那邊時,拉開距離,隨即放人撤離。


    他不知道楊玄為何來救自己,在看到衛王後,就排除了楊玄是自己一夥人的推斷。


    也就是說,大唐那邊發生了些不可控的事兒,以至於衛王都加入了營救他的隊伍中。


    但此刻事不可為,他們可以走了……回去把經過一說,無可挑剔。


    李晗眸中多了些黯然。


    楊玄搖頭,“還有他!”


    李晗身體巨震,抬頭看著楊玄,心想此人竟然這般堅定,為何?


    人在絕望中時,會本能的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一股暖流讓李晗的麵色多了一抹紅暈。


    嗆啷!


    懷恩拔出長刀,擱在李晗的脖頸上。


    “你能來,足見此人身份不俗。放人,或是他死!”


    對麵的楊玄冷笑,擺擺手。


    王老二一巴掌抽去。


    我曰!


    這個憨貨!


    衛王都傻眼了,幸虧老賊踹了王老二一腳。


    隨即一把橫刀擱在老人的脖頸上,楊玄獰笑道:“一命換一命,聽聞可汗疼愛妻兒,想來妻兒整日以淚洗麵也無法令可汗動容。”


    懷恩冷笑,“本汗的妻兒在此。”


    “那就試試。”楊玄舉起手。


    衛王在身邊低聲道:“殺不出去。”


    連衛王都絕望了。


    老賊說道:“那位可不能軟,他一軟咱們就完了。”


    李晗一旦軟了,懷恩就占據了主動。


    楊玄獰笑,“此刻兩邊都是騎虎難下,他若是軟了,那便丟棄他!”


    衛王冷冷的道:“許多時候,人隻能自救,你不自救,別人為何要救你?”


    想到這位小時候在宮中的遭遇,這句話堪稱就是他的真實寫照。


    “殺了他!”


    “可汗,動手吧。”


    “吊死他!”


    “斬殺了他,把他的人頭吊在大旗上,再加上楊狗的頭顱。”


    “……”


    懷恩心中發狠,剛想舉刀,不經意間就看到了牽著小兒子的妻子。


    雲娜就站在後麵一點,她的目光平靜的嚇人,但懷恩隻是看了一眼,心中就微微一顫。


    他目光轉動,山胡此刻卻閉口不言。


    心腹占碧幹咳一聲,“此事重大,可汗,緩緩吧。他們被圍在此處也逃不掉,緩緩,興許有更好的法子。”


    懷恩順勢收刀,“看好。”


    楊玄等人心中一鬆,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油然而生。


    衛王問道:“為何不放棄?看懷恩的意思,隻要放了他的丈人,咱們就能從容而退。”


    楊玄看著他,“大王為何沒勸阻我?”


    二人相對一笑。


    “去弄吃的!”危機暫時解除,黃坪安排人去弄吃的。


    楊玄和衛王就站在柵欄前輕聲說話。


    “本王不屑於讓別人來背鍋!”


    大侄子的驕傲都帶著俠氣,讓楊玄再度感慨李泌這棵歪脖子樹竟然結了一枚好果子。


    楊玄想退。


    他想過蟄伏數年的可能。


    可就算是蟄伏數年,宗室依舊會把他視為對頭,這一路使絆子就不說了,等討逆大旗一舉起,宗室的態度便不能忽視。


    所謂名正言順,楊玄自稱是孝敬皇帝的兒子,可宗室集體怒斥,說這是個騙子。


    李氏立國多年,正統性在萬民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宗室出頭說楊玄是個騙子,就算楊玄拿出證據也無用。


    所以,宗室這一塊不能徹底得罪。


    曹穎沒說,但楊玄自己想到了。


    所以他不能不來!


    “究竟是誰?”楊玄咬牙切齒的問道。


    “本王在潛州有個好友叫做韓靖,此人交遊廣闊,消息靈通。”


    “我問的是背後那人。”


    二人都非常清楚,韓靖此人隻是傳聲筒。


    “本王這幾日一直在想,貴妃兄妹嫌疑最大。”


    楊玄也想過這個可能。


    如今梁靖的地位越來越高,身邊聚攏的人也越來越多,做這等事沒有壓力。


    “可他如何能得知皇後行此事?貴妃?”


    楊玄想到了那位看似單純的貴妃,就想拍自己一巴掌。


    怡娘早就說過,宮中的女人有單純的,這些單純的女人就兩個去處:亂墳崗和冷宮。


    “會不會是陛下?”楊玄問道,隨即覺得有些荒謬,哪有當著人兒子懷疑他老爹的。


    衛王認真點頭,“本王想過,阿耶和宗室的關係不大好,若是知曉了此事,他隻會沉默,當做是緩和與梁王關係的好機會。”


    這還真是父慈子孝啊!


    楊玄的腦海裏浮現了梁靖的臉。


    ——好兄弟!你就算是愛分桃斷袖哥哥都陪著你。


    還有那位看似單純的貴妃,得知自己可能是她的舔狗時,那欲語還休的嬌嗔。


    皇宮之中沒有一個好人,就我深陷局中不自知,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是衛王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躺槍。


    “大王。”


    “嗯!”


    “我這裏有個好主意。”


    “你說。”


    “若是能脫身,大王就能獲取一家四姓和皇後的好感。”


    “咦!如何做?”


    “斬殺了梁靖。”


    “主意不錯,不過本王想到了另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殺了你,皇後和一家四姓會感激本王。”


    “那還是算了吧。”


    對麵,李晗等人被趕進了帳篷裏,外麵全是人。


    “楊玄為何來救援?”李晗腦袋都要想炸了,就是想不到原因。


    “還有那位。”薑辜同樣想不通。


    “楊玄和那位寧死也不肯拋下我,讓我在想……長安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不管發生了什麽,小郎君,此刻咱們隻能坐以待命。”


    “是。”


    懷恩的大帳內此刻站滿了人。


    “殺了他!”


    “殺了楊狗!”


    連勝種都雙目放光,恨不能親自率軍絞殺了楊玄。


    “上次眼看著就要破城,正是楊狗弄了個火牛車,一下擊潰了我軍。”


    山胡也改弦易轍了,順手就揭開了勝種的傷疤,提醒大家:裏麵的那位是大唐縣令、勝種的克星。


    懷恩幹咳一聲,“靜靜!”


    嘈雜依舊。


    “靜一靜!”


    沒人搭理。


    嗆啷!


    長刀拔出來,奮力一斬。


    眾人安靜了,看著深深陷入案幾中的長刀發呆。


    那等一刀就斬斷案幾的事兒發生過,大多是因為案幾用料不好,太薄。


    這張可汗專用的案幾很厚,一刀下去就拔不出來了。


    懷恩放棄了拔刀,坐下後,說道:“楊玄在裏麵,李晗的身份更是可疑。”


    “殺,還是不殺。”


    眾人看著懷恩。


    “可汗,先殺了那個李晗!”


    群情激昂,大家口沫橫飛的說著自己的看法,大部分都讚同馬上殺了李晗,隨即絞殺楊玄。


    懷恩木然看著眾人。


    良久,點頭。


    他起身去了後麵。


    後麵是他一家子起居的地方。


    走到帳外,他聽到了歌聲。


    “緩緩流淌的小河喲,就像是母親的乳汁。”


    懷恩止步。


    歌聲輕柔,一聽就是在哄孩子睡覺。


    “母親去了天堂,我整日苦苦仰望。斷了乳汁的孩子,就像是失去了母親的羔羊……”


    懷恩回身。


    身後眾人欠身。


    “攔住他們。”


    占碧低聲道:“可汗,群情激昂啊!”


    懷恩淡淡的道:“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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