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宋震正在收拾東西。


    “老了,還想要什麽體麵。哎!早該走了!隻是,看不到大唐令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盛景了。”


    他走出值房。


    外麵一群官吏默默等待。


    宋震笑道:“老夫去了,哪怕是到了家中,哪怕是到了棺木中,就算是做了厲鬼,老夫也會站在墳頭上看著長安,看著大唐奮起。諸君,努力!”


    眾人行禮。


    “恭送宋公!”


    宋震擺擺手,笑道:“不用送,不用送,老夫尚能走!”


    他健步如飛往外走去。


    眾人回身目送。


    蒼老的聲音傳來:


    “少年從軍,戎馬半生,今日白發歸。


    老夫不負大唐,不負天下!”


    ……


    數騎衝進了長安城。


    皇帝突然令重臣進宮。


    “國丈可知是何事?”


    天氣冷,鄭琦出來被風吹了幾下,麵色鐵青。


    楊鬆成搖搖頭。


    鄭琦說道:“別是南征報捷的人來了吧?”


    楊鬆成淡淡的道:“水到渠成之事。”


    鄭琦知曉國丈在謀劃什麽,“此戰若是能讓南周低頭,南疆就太平了,以後就拿南疆叛軍來練兵。如此,徐國公為節度使把握很大。”


    這話有些看輕徐國公張楚茂的意思,但楊鬆成卻沒異議。


    那個女婿當初也有些年輕才俊的意思,不過這些年下來,卻顯得有些江郎才盡。


    楊鬆成看了前方的左相陳慎一眼,“不到最後,不要得意。”


    這時一陣風吹過,鄭琦縮縮脖頸,“那條老狗,陛下如今看他越發的不順眼了。不過如今陛下又養了一條惡犬。”


    “老夫不喜歡皇帝的狗,以梁靖為最。以往帝王的狗多為酷吏,手段狠辣,不過倒也好收拾。”


    鄭琦輕聲說道:“那就是個惡少。”


    “酷吏行事殘酷,有跡可循,總是在一個框子裏遊走。惡少不同,坑蒙拐騙,無惡不作,行事無跡可尋。”


    “國丈是說田地之事?”


    “那些田地倒也不多,一家五姓都不在乎。可此事卻在提醒我等,陛下養的狗,開始撕咬人了。”


    “那條惡犬,遲早有一日會被打死!”


    “羅尚書!”


    後麵傳來了梁靖的聲音。


    羅才微微蹙眉,回身道:“梁侍郎啊!”


    兵部尚書宋震致仕了,現在兵部是梁靖當家,直至新任尚書到位。


    “羅尚書晚些可有事?”


    梁靖親切的問道。


    羅才微微搖頭。


    “無事。”


    “那下衙後一起飲酒?就這麽說定了!”


    羅才:“……”


    老夫大把年紀了,和你去喝花酒,羞煞人了。


    可梁靖不容他拒絕,大步走到了前麵,衝著楊鬆成拱手,誠懇的道:“國丈,多謝了。”


    嗬嗬!


    楊鬆成笑了笑。


    “客氣!”


    梁靖的歡樂一直延續到了皇帝出現。


    皇帝看著紅光滿麵,眾人一看就知曉是有喜事兒。


    “諸卿,南征大軍遣使報捷。”


    眾人心中一振。


    “年胥集結二十萬大軍,與朕的虎賁大戰,潰敗。”


    兩個字,就把所有濃縮了。


    下麵無數將士的殫思竭慮,舍生忘死,最終就化為了兩個字。


    潰敗!


    群臣大喜,紛紛起身道賀。


    “大軍隨即直抵穎水,遠眺汴京。汴京震動,南周君臣惶恐,幾番交涉,最後……”


    皇帝看著有些病態的歡喜,眼珠子都在發光,“賠償五百萬錢。”


    楊鬆成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萬錢自然無法彌補此次出征的耗費,不過也算是一次有力的補充。戶部的日子會好過不少。23sk.


    “年胥的使者將會隨同大軍前來長安謝罪。”


    “恭喜陛下!”


    群臣再度道賀。


    大軍出征,讓敵國俯首,這便是武德充沛。


    “大軍破城十七,年胥怯弱,主動放開三座城池讓大軍進入。”皇帝淡淡的道;“當初的得意輕狂,如今都化為了苦水。此戰,當告知天下,大唐,不可欺!”


    “恭喜陛下!”


    大勝了!


    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兒算是落地了。


    隨後,就是準備封賞。


    王家。


    王豆香正在書房裏看書。


    “二叔!”


    外麵人影閃動,清脆的聲音傳來。


    “仙兒啊!”


    王豆香抬頭,微笑道:“怎地不去讀書。”


    王仙兒走進來,“先生染了寒氣,今日告假。對了二叔,我聽聞南征大捷了?”


    “嗯!”王豆香身前的案幾前擺放著一份戰報,很詳細。


    王仙兒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了幾下,“二叔,你書房裏好些書,可有遊記?”


    “想問什麽?說吧!”侄女兒的小把戲在王豆香的眼裏就是個玩笑。


    王仙兒訕訕的道:“二叔,那個野小子如何了?”


    “野小子?”王豆香怔了一下。


    王仙兒說道:“就是那個楊玄啊!當初咱們從元州回來路上撿到的那個野小子。”


    “哦!他?”王豆香看了一眼戰報,心中難免有些百感交集,“此戰,他領左路軍,一路勢如破竹,最為耀眼。”


    “這樣啊!”


    王仙兒行禮,“那我回去了,二叔,回頭給阿耶說說,讓我的功課少些吧!”


    “此事吧!二叔也愛莫能助!”


    王仙兒又嬌嗔的哀求了一番,王豆香才答應。


    “那我今日就先鬆散一日!”


    王仙兒興奮的告退。


    出了門,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


    侍女問道:“小娘子不高興嗎?”


    “高興。”


    “可小娘子看著很鬱鬱呢!”


    “不,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故人,心中有些……惆悵。”


    那個野小子啊!


    當初我還看不上他。


    “你可知曉楊玄?”


    王仙兒鬼使神差般的問了侍女。


    “知道呀!”侍女是個活潑的,“那人當初虧了我們家幫忙,這才進了國子監。沒想到這一路就生發了。


    救了貴妃,去了北疆為官。後來更是娶了周氏嬌女。


    小娘子,那周寧可是美人,當初她嫁給楊玄時,外麵好些人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王仙兒站在遊廊一頭,看著另一頭。


    寒風吹拂,她搖頭道:


    “他配得上周寧!”


    ……


    在年底之前,南征有功文武官員終於趕到了長安。


    皇帝很興奮的派出了自己的侍衛去迎接,而帶隊的便是韓石頭。


    麵對這位皇帝身邊的親信,張煥也不敢怠慢。


    “見過韓少監。”


    “張相客氣了。”韓石頭微微頷首,“陛下聽聞南疆大軍告捷,欣慰異常,已經令人賞賜了貴夫人……”


    這事兒半路上張煥已經接到了家人的來信,此刻他恭謹的道:“陛下厚恩,臣,不知如何才能報答。”


    韓石頭目光轉動,看向了其他人。


    “周侍郎。”


    周遵隻是頷首。


    在南征大軍中,周遵要維係秩序,屈居於張煥之下。


    到了長安後,他的職務解除,這個秩序就不複存在。


    韓石頭目光定在了楊玄的身上,“咱記得你,北疆楊使君。”


    “正是下官!”


    偽帝對這位心腹信重有加,連皇子見到他都要恭謹行禮,更遑論那些公主駙馬。


    被這位盯住了不一定是好事啊!


    所以,你別對我感興趣!


    楊玄嘴角含笑,腦子裏卻警鍾長鳴。


    韓石頭頷首,“記得上次陛下還誇讚了你,對你期許頗高。此次聽聞你再度建功,想來是把陛下的話記在了心中。不過,年輕人,不可得意,要更謙遜些才是。”


    這話聽著更像是告誡。


    一個長輩的告誡。


    也像是韓石頭代表皇帝對年輕臣子的一種表態。


    小子,幹得不錯,但不要得意忘形。


    這個姿態,無懈可擊。


    楊玄順著說了一番套話。


    “……陛下厚恩,臣每每想起就徹夜難眠……”


    “小玄子,你看貪官回憶錄就學了這些?”朱雀要氣炸了。


    韓石頭眼角抽搐,心道:郎君從哪學的這些?比那些官油子說的還溜。


    真不愧是……陛下的血脈啊!


    一路進宮。


    皇帝龍顏大悅。


    張煥功成身退,去了兵部。


    做了梁靖的頂頭上司。


    楊玄報以同情的一瞥。


    周遵得了一番讚美和賞賜。


    輪到楊玄時……


    “……定遠侯。”


    封侯了。


    另外賞賜了一個田莊。


    告退後,戶部的人在宮外等候。


    “莊子就在城外三十裏,是肥田。”


    戶部的官員板著臉,公事公辦的模樣。


    “老韓,安排個人去接手。”楊玄也公事公辦。


    因為他還有事兒。


    “宋公呢?”楊玄趕到了宋震家,卻發現人去宅空。


    鄰居說道:“宋公一家子剛走。”


    “去哪?”


    “說是落葉歸根,回老家了!”


    “多謝了。”


    楊玄一路追趕。


    城外不遠處,有不少棚子。


    此刻宋震在棚子裏。


    十餘將領正在為他送行。


    宋震戎馬半生,平日裏不顯山露水,此刻才露出了些崢嶸。


    “沒有文官來送行,狗曰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輩!”一個將領罵道。


    “宋公在兵部多年,栽培了不少人,如今卻都做了縮頭烏龜。”


    宋震的致仕過程太過倉促,外麵有人放話,說宋震這幾年得罪了皇帝。


    這番話引發了些別的變動,譬如說兵部中,宋震的幾個心腹都靠邊站了。


    “多謝了。”宋震沒有辯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喝了酒,他看著這些故舊,心中再多不舍,也知曉終有一別。


    而且這一別,就是死別。


    再也沒法見麵了。


    “老夫這便去了,諸位,保重!”


    宋震拱手。


    眾人行禮,肅然道:“宋公保重!”


    宋震剛上了馬,就聽身後有人喊道:“宋公!”


    他回頭一看。


    不禁笑了。


    “那些得了老夫助力的不肯來,隻是和老夫幾麵之緣的這個年輕人卻來了。”


    楊玄近前,行禮,“我剛到長安,得知宋公歸去,特來送行。”


    宋震問道:“此戰,你覺著南疆軍如何?哎!都致仕了,還問這個作甚?”


    楊玄說道:“南疆軍頗為悍勇,唯一的問題是,異族人太多。”


    “沒辦法,錢糧,加之南疆偏僻,那些人不願去。”


    二人輕輕說了些此戰的情況。


    不知不覺,離長安越來越遠了。


    直至前方出現一個關卡。


    “你再送,就要把老夫送到老家了。”宋震笑道。


    楊玄說道:“宋公對下官的諄諄教誨,下官此生不敢或忘。”


    他無法忘懷這位老人當初的幫助,那種毫不利己,一心為了大唐的執著,對他的影響頗大。


    從晏城到宋震,到羅才,楊玄並未發現,自己的三觀隨著和這些人的接觸,漸漸在轉變。


    “好好幹!”宋震頷首,“對了,此次歸來,可曾換地方?”


    “並未,依舊在陳州。”


    “這是好事。”


    楊玄心中微動,“是好事?”


    “年輕人立功就想升遷,這是常理。可許多時候,蟄伏一陣子不是壞事。”宋震看著他,欲言又止,然後莞爾一笑,“都告老還鄉了,還顧忌什麽。”


    “子泰可知人臣本分?”


    這話問的……楊玄說道:“臣子當對陛下忠心耿耿。”


    宋震撫須微笑,一臉雲淡風輕。


    老頭這是臨走之前的教誨,應當是振聾發聵的話。


    “錯了!”


    嗯?


    哪怕知曉宋震臨別前的教誨不簡單,但這個回答依舊讓楊玄愣住了。


    “錯了?”


    “大錯特錯。”


    “還請宋公賜教。”


    “老夫下麵這番話,你自己知曉就夠了。”


    “是。”


    宋震歎息,“帝王都想著天下臣子對自己忠心耿耿,大部分如此。可當今……這番話老夫說出來就不會認。”


    “是!”


    “當今卻不是如此。越是那等表現的忠心耿耿的,越是被他猜忌,越是得不到重用。子泰。”


    “宋公。”


    “你仔細想想當今的過往。”


    宋震說了一番犯忌諱的話,對他堪稱是掏心掏肺,這種對後輩的提攜和關愛之心,讓楊玄心中感動。


    他仔細想了想。


    李泌出生於皇室,父親李元是宣德帝和武皇之子,他自己是正牌的皇孫。


    可李元卻不是太子。


    孝敬皇帝威望頗高,李泌當年見到這位伯父時,據聞很是恭謹,甚至是孺慕。


    而對宣德帝和武皇,李泌表現出了為人兒孫的孝順,又表現出了對帝王的忠心耿耿。


    正是這番無懈可擊的表現,讓帝後,以及孝敬皇帝都對他關愛有加。


    也是因為這番表演,讓李泌得以接觸到了一些資源。而這些資源在他們父子發動政變時起到了關鍵作用。


    可以說,李泌就是靠著表演才成就了帝位。


    可,這和臣子的忠心耿耿有何關係?


    楊玄不解。


    “不明白?”宋震問道。


    “是。”楊玄低頭請教。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蠱惑一個老鴇賣身。”


    宋震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前途漫漫,好生走著啊!”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去哄騙老鴇賣身?


    老鴇本就是哄騙女子賣身的人。


    這不是班門弄斧嗎?


    臣子對帝王的忠心耿耿有幾分真?


    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一兩分罷了。


    擅長表演的,會把自己的忠心演繹成滿分,以期獲得帝王的重用。


    可李泌自己就是著名表演藝術家,當年靠著表演忠心耿耿成就的大業。


    你和他玩忠心耿耿的把戲,這不就是女妓在老鴇的麵前裝純潔嗎?


    嘖!


    這番話,堪稱是無價之寶啊!


    楊玄抬頭,宋震一家子已經走到了關卡前。


    他躬身。


    “宋公慢行。”


    宋震回頭,含笑,“多謝相送。”


    今日,唯一來送行的文官便是楊玄。


    而且他還是剛到長安,就急匆匆的趕來了。


    這份情義,讓宋震動容。


    故而才有了那番犯忌諱的提點。


    宋震的老妻在馬車上回首,“那是誰呀?”


    宋震道:“一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


    “哦!如今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


    “是不多了,所以,才顯得可貴。”


    楊玄上馬,策馬掉頭。


    宋震下馬走向關卡。


    “老夫宋震,準備歸鄉,這是老夫的過所……”


    “見過宋公!”


    關卡的軍士見到這位前兵部大佬,很是恭謹。


    於是,檢查的就簡單了些。


    邊上有長亭,幾個旅人在長亭中歇息,聽到是宋震,都起身行禮。


    “再看一眼長安吧!”


    宋震一家子回頭。


    看著那個年輕人勒馬,掉頭。


    衝著這邊拱手。


    宋震還禮。


    清越的聲音傳來。


    “宋公,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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