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點的火?”


    小頭目回頭看了一眼那具屍骸,“那是誰?”


    這是誰做好事不留名,提前縱火?


    他看了赫連榮一眼。


    “你確定?”


    赫連榮問道。


    男子用力點頭。


    赫連榮說道:“靜觀其變!”


    他看著楊玄,想到從開始到現在,此人一直從容不迫,心中不禁生出了一抹陰影。


    但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


    小頭目顯然也想到了這個,“此事就是我等數人知曉,楊狗要想設套,除非知曉此事。故而……這是天意?”


    這個時代有許多天意。


    大唐開國時,太祖皇帝曾被圍困在一個絕地中,什麽都好,就是沒水。


    大軍無水會亂,就在敵軍等著唐軍不戰而潰時,天降大雨。


    大遼也有這等事兒,而且不少。


    “天意!”赫連榮的眼中多了些熾熱。


    他是破落戶出身,從小就吃夠了苦頭。幸而他不肯氣餒,尋到了讀書的機會。和同窗相比,他更為刻苦,更為聰明。二十歲不到就過了科舉,從此走上仕途。


    但破落戶出身讓他在官場尋不到靠山。


    有人說你有能力,就能平步青雲。


    赫連榮剛開始也是這般認為的。


    可等他躊躇滿誌的踏入官場後,卻被現實擊破了幻想。


    再大的本事,除非你能驚動皇帝,否則隻會成為同僚嫉恨的對象。


    唯一的法子就是為自己尋個靠山。


    他傲然不肯。


    隨後在底層磋磨多年。


    直至家中錢糧不湊手,捉襟見肘後,赫連榮才拋棄了傲氣,尋了個高官投靠。從此,他便開始了平步青雲的日子。


    他領悟了一個道理:你的本事再大,可沒人用也是枉然!


    你本事大,可別人為何要用你?


    官場上誰不拉幫結派?


    套用某位大遼皇帝曾經的話:叫花子都有幾個好友,你指望官員不拉幫結派,純屬瘋了!


    你不是我的人,我憑什麽要重用你?


    想要被重用,先得學會低頭。


    大佬,我以後就是你的人了!


    然後,你就能體驗一把,不用本事就能飛黃騰達的爽。


    本事!


    那是做事的人必備的素質。


    上位者需要的是什麽?


    不是做事。


    而是做人!


    而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一股子傲氣,覺得自己如何牛筆。於是這等人就不肯低頭彎腰去討好人。


    而那等願意去彎腰的,不少人就成功了。


    也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有本事的人因為不願意彎腰在下麵磋磨。


    而會彎腰的人卻能飛升。


    赫連榮想到這裏,眼中不禁多了暢快之意。


    來潭州之前,靠山尋他說話,交代了許多,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讓他在潭州做出一番事業來,靠山會運作他進六部。


    他知曉,進了六部之後,自己必須要聽從靠山的指揮。靠山指哪,他必須打哪。


    這就是平步青雲的代價!


    但此刻的他卻甘之如醴。


    有人用繩子套住了屍骸的腳腕,用力把它拖了出來。


    “看身形,是個女子!”有人說道。


    正麵沒法看了,都是黑炭,屍骸有些卷縮。


    楊玄發現背部沒怎麽燒著,“翻過來看看。”


    焚燒的那股子味道太臭,而且不容易洗掉,幾個軍士合力用長槍用力一挑。


    屍骸翻身。


    衣裳完好。


    外裳是青衣。


    內衣在拖動的過程中露了出來。


    是綢布!


    楊玄猛地回頭。


    看著長陵!


    王老二喊道:“早上那個女人就是穿著這個衣裳!”


    當時在場的人都想起來了。


    那個美貌侍女羅衫半解,內裏的衣裳可不正是這個樣子!


    這……


    柳鄉喝道:“一派胡言!”


    “老賊!”楊玄冷笑道:“查!”


    “他是誰?”赫連榮問道。


    “此等事要仵作。”


    “仵作是他的徒子徒孫!”


    老賊蹲在屍骸邊上,拿著樹枝把內衣掀開。


    “雖說有些微熟,不過能看出生前肌膚細嫩。”


    微熟……


    有人在幹嘔。


    他順著檢查下去。


    “是女子!還是處子!”


    王老二嘟囔道:“肥土不肥人!”


    屠裳黑著臉,“這話從哪聽來的?”


    “老賊那裏!”23sk.


    柳鄉冷笑,“楊使君的那個侍女呢?”


    “我在這呢!”


    薑鶴兒走了出來,站在楊玄的身後,低聲道:“是早上那人。”


    楊玄問道:“早上那個女子呢?”


    當然是死了……柳鄉看了小頭目一眼,“你這是何意?”


    對麵出現了韓紀,他衝著楊玄微微一笑。


    肆無忌憚的微笑。


    楊玄說道:“還請一見。”


    柳鄉搖頭,“不便!”


    “那我便認為,此事是你等所為!”


    三個使者此刻已經懵了。


    這事兒,究竟是誰幹的?


    楊狗,有可能!


    但從楊狗以往的手段來看,這事兒他不會辦的如此糟糕。


    而北遼……


    說不清啊!


    如今就等著證據出現,隨後大夥兒該幹嘛幹嘛去!


    柳鄉點頭,“帶了來!”


    此事之後,楊玄就算是玩完了。


    棺材板就差最後一顆釘子。


    那個女人死都死了,就最後利用一把吧!


    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


    “不見了!”


    “找!”柳鄉厲喝道。


    一群軍士衝進了營地,把每個帳篷都找遍了。


    “沒有!”


    中計了,內部定然出現了奸細……柳鄉開口,“楊使君,此事老夫定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你一個交代。”


    楊玄走了過來。


    三個使者此刻都明白了。


    這是一個圈套。


    不但想套住楊玄,更想套住他們。


    臥槽尼瑪!


    柳鄉,好毒的手段!


    但他們是大遼的三隻狗。


    敢怒不敢言!


    楊玄走到柳鄉的身前。


    看了後麵的長陵一眼。


    舉起手。


    用力揮下。


    “啪!”


    ……


    “鷹衛需要整頓!”


    柳鄉頂著一張青腫的臉,恨不能把小頭目掐死。


    小頭目變色煞白,“無需說,我知曉。”


    他知曉自己大概率要完蛋。


    可這事兒是怎麽泄密的?


    他把隨行的人,知曉這個事兒的人都揣摩了一遍,依舊找不到頭緒。


    柳鄉對赫連榮說道:“老夫該領的罪自然會領,此事之後,三大部怕是要離心了。”


    赫連榮點頭,“老夫再想法子……”


    “公主出去了。”外麵有人說道。


    此刻已經是下午,夕陽西下。


    “公主和楊玄約好的。”赫連榮心中一動。


    柳鄉也是如此。


    如果說仙人跳的失敗讓二人多多少少有些懷疑長陵,那麽此刻疑竇盡消。


    “公主不知曉縱火之事。”赫連榮說道。


    “是啊!”柳鄉點頭。


    公主的嫌疑排除了。


    “此事陛下會震怒!”赫連榮說道,“老夫身為潭州刺史,肩負重任呐!”


    ——這事兒是你柳鄉的謀劃,事敗了,你別拖老夫墊背。


    外麵,長陵緩緩走出了營地。


    楊玄就在外麵,負手而立。


    “公主。”


    “嗯!”


    二人並肩,在夕陽下緩緩而行。


    “今日之事,讓你見笑了。”


    “兩國相爭,無所不用其極,這個我理解。”


    “柳鄉回去會倒黴。”


    “公主為何在乎這個?”楊玄指指夕陽,“看看,如此壯美的夕陽之下,我們不該談些風花雪月嗎?”


    長陵微微仰頭看著,“很美。”


    二人站在夕陽下,默然無語。


    天邊被夕陽燒成了紅色,霞光四射,把周圍的雲彩映照的美輪美奐。


    幾隻鳥兒飛過,清脆的鳴叫著。


    “它們吃飽了就會很快活,許多時候,我頗為羨慕飛鳥。”


    長陵的眸色平靜,透出一股子寂寥來。


    文青少女便是如此啊!


    “別去琢磨人活著為何,這些道理到了年紀自然就知曉了。”


    “你如何知曉我在想著這些?”


    “因為我也想了。”


    “咦!那你覺著,人為何而活?”


    當然是沒有意義的活著。


    不過,對於文青少女不能這樣回答,會收獲鄙夷和白眼。


    “每個人都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但是長陵。”


    “嗯!”


    “無論如何活,隻要能感到心安,那麽,這便是你活著的意義。”


    “隻是心安嗎?”


    “對。”


    “可心安卻難得。”


    “是啊!人整日都在名利中打轉,無法平靜。心不肯平靜,就不會心安。”


    這樣對付文青少女,應當靠譜吧?


    楊玄又補了一句,“心安之處是故鄉。”


    身後半晌沒動靜,楊玄緩緩回身。


    長陵淚流滿麵的看著他。


    “公主!”


    這是怎麽了?


    楊玄以為是自己一句話惹惱了她。


    “心安之處是故鄉。”長陵說道,“我從未尋到過心安的感覺,就在方才,我尋到了。”


    ……


    長陵的隨從們被拉的有些遠。


    “靠近些!”陳秋建言,“小心楊狗對公主不利!”


    詹娟冷笑,“當初他劫持公主為人質,那一路要想如何不利都有了,何必現在!”


    陳秋:“……”


    他想到了那個淩晨。


    當他看到長陵從楊玄的帳篷中鑽出來時,那種煎熬的感覺。


    現在,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前方隻能隱隱約約的看到兩個人影。


    靠的好像有些近。


    “楊玄大才,公主喜歡詩賦,故而和他親近。”詹娟解釋道。


    公主喜歡文學,這事兒整個上層圈子都知曉。為此當初準備尚公主時,陳氏還讓陳秋好生補課,至少要學會鑒賞詩賦。


    可陳秋補來補去,卻補到了侍女的肚皮上。


    最後一抹夕陽沉入了地平線下。


    “可惜了。”長陵遺憾的道。


    “明日還會有。”楊玄安慰道。


    可長陵卻默然。


    “公主,回吧!”


    長陵沒動,“你說,大唐與大遼可能太平,就如同兄弟一般。”


    一山不容二虎……楊玄違心的道:“應當能吧!”


    “若是能,我想去大唐看看。”


    “歡迎之至。”


    “陳州有趣嗎?”


    “有人的地方才有趣。”


    這句話讓長陵琢磨了一會兒。


    “聽聞你得罪了楊鬆成?”


    “嗯!”


    “不怕後患嗎?”


    “許多事,做了再說。”


    “就是……隻問是非曲成,不問後果嗎?”


    “對。”楊玄說道:“北遼那邊據聞不消停,林雅等人與你父親爭鬥不休。你在其中,弄不好也會被牽連。”


    “沒人敢殺我。”長陵在夜色中衝著他微微一笑,“我的生母隻是一個嬪妃。


    父親有幾個兒子,我記事後,幾兄弟之間頗為和睦。


    那時候,太子頗有些長兄風範,帶著他們讀書。


    那時候我在想,這些美好興許能延續很多年。


    可不知從何時起,太子和父親之間就生出了齟齬,幾個兄弟之間也反目成仇,互相攻訐。


    我剛開始以為這隻是一時,可時光流逝,他們彼此之間的矛盾越發的激烈了。我茫然不知為何。


    後來,我才知曉,是權力在作祟。”


    楊玄不禁想到了大唐太子。


    “欲望讓人著迷。”


    “是啊!為了權力,他們把父子、兄弟親情拋之腦後。所以,我厭惡了那些為了權力而瘋狂的男人!可那些權貴子弟,沒有一個不是如此。”


    楊玄恍然大悟。


    正是目睹了這些之後,長陵才會厭惡世間的各種醜惡。故而她寧可去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把自己變成一個女文青,也不願意去享受所謂的榮華富貴。


    楊玄由衷的道:“他們配不上你!”


    這樣的長陵,那些權貴子弟確實是配不上她。


    “你也這般認為嗎?”


    “對!”


    長陵沉默了一瞬,語氣突然輕鬆了起來,“父親大概是為了彌補把我當做是棋子的錯失,那一次回去後,就令人給我尋了不少權貴子弟,我一個都沒見。”


    “你還年輕,不著急。”


    長陵點頭,“是啊!我不著急。”


    她突然說道:“有些冷。”


    草原上的夜風吹的人衣袂飄飄,楊玄氣血旺盛,沒什麽感覺。


    可長陵卻雙手抱臂,顯得弱不禁風。


    楊玄剛想說要不回去。


    “子泰。”


    “嗯?”


    “月亮出來了。”


    楊玄仰頭。


    長陵仰頭。


    二人麵對麵站著。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長陵喃喃道。


    這是上次二人夜遊時,楊玄隨口作的詩。


    “公主。”


    “叫我長陵!”


    她怎麽了?楊玄有些意外,“長陵!”


    “子泰,你說,這個天下若是再無紛爭,多好?”


    “是啊!”但楊玄知曉這隻是個美夢。


    “我有些冷。”


    楊玄剛想說話,長陵就輕輕的靠在了他的懷裏,顫抖著伸出雙手。


    抱住了他的脊背。


    顫聲道:


    “子泰,夕陽沒了。”


    “明日還會有。”


    “可明日陪我看夕陽的,卻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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