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所,楊玄有些沉默。


    韓紀在前院布置。


    “在北疆,能出動百餘騎攔截鄭索他們,鏡台倉促之間無法聚攏那麽多人馬。唯有楊鬆成一夥,以及越王。”


    烏達問道:“韓先生,越王在北疆的勢力如此龐大了嗎?”


    韓紀說道:“越王背景深厚,手中得力的人不少。再有,他看重的就兩個地方,其一長安,其二便是北疆。長安有能決定他前程的帝王重臣權貴,北疆有他的死對頭衛王。”


    “明白了。”烏達坐下。


    老賊說道:“若是如此,老夫以為越王的嫌疑最大。”3sk.


    韓紀微笑,“哦!說說。”


    “楊鬆成等人勢大,若是他們的人追趕攔截,這一路早就發動了無數人手。可來來去去依舊是那百餘騎,可見,追兵在沿途並沒有什麽故舊。所以,隻能是根基不深的越王。”


    楊鬆成等世家門閥勢力盤大,根深蒂固。各地都能尋到他們的人手。


    韓紀讚道:“正是。”


    薑鶴兒讚道:“老賊最近苦讀兵書,難怪長進了。回頭我也讀。”


    老賊撫須,“郎君常說學海無涯苦作舟,老夫隻是照著做罷了。”


    眾人點頭暗讚,心想老賊最近可是手不釋卷,難怪長進如此。


    “老賊。”


    王老二沒參加議事,捂著肚子從外麵進來。


    “何事?”


    老賊問道。


    王老二伸手,“那本書呢?我要上茅廁,趕緊給我!”


    老賊幹咳一聲,“沒帶。”


    王老二怒了,“先前還看到你在看。”


    他捂著肚子,“哎喲!老賊你真摳門!”


    見他轉身出去,烏達隨口問道:“什麽書?”


    王老二一溜煙往茅廁跑,“憐花記。”


    “憐花記?”烏達兩眼放光,“那本書不是被禁了嗎?老賊竟然有?”


    眾人緩緩看向老賊。


    憐花記說的一個書生來長安趕考,結果名落孫山,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隻能混跡於青樓中刷盤子。


    可這人長得俊,加之會裝可憐,竟然得了青樓女子的青睞,輾轉於長安各青樓之間,夜夜笙歌……


    大唐的小說發展到現在,品類越來越多。有心人發現,男女之間的事兒能提升讀者的興趣,於是作者們紛紛把這個新元素加入自己的小說中。


    剛開始寫的比較隱晦,最多的是曖昧。文人嘛,就算是寫個敦倫之事,也得百轉千回,但卻回味無窮。


    憐花記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應運而生。但這本書寫的太大膽了,堪稱是赤果果。某日被一位大佬看到了,當即震怒。


    隨後長安萬年兩縣出手,清查此書,全麵封禁。順帶,作者也被請了進去,據聞最近在托人買香油。


    憐花記市麵上早已絕種了,多少人求之不得,難怪老賊最近手不釋卷!


    老賊幹咳一聲,“沒有的事。”


    烏達坐過去,“回頭借我看看。”


    老賊低聲道:“老夫怕你弄髒了書。”


    “我用左手拿書。”


    韓紀幹咳一聲,“郎君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老賊。”


    老賊抬頭。


    “你帶著人去查探越王在長安的人手,要查頭目。”


    韓紀起身去了後院。


    楊玄依舊站在屋簷下。


    “郎君可是有事為難?”


    “就想些事。”


    “若是麻煩事,老夫願為郎君分憂。”


    楊玄指指自己的太陽穴,“就是自己和自己較勁。”


    韓紀笑道:“這人從小到大,就一直在和自己較勁。直至垂垂老矣,這才聽天由命。”


    “是啊!”楊玄看了他一眼,“許多時候會麵臨抉擇,一邊是道理,一邊是臉麵。道理要緊,還是臉麵要緊?”


    韓紀說道:“人活一張臉,不過,許多時候,臉也能丟在一邊。”


    “臉皮許多時候很要緊,可見到不合理之事,見到不平事,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卻會煎熬,就如同是利劍,不斷從內裏戳著你的臉皮。”


    “老夫臉皮卻厚。”


    “按理說,我也不算是個好人,爾虞我詐,坑蒙拐騙,背後捅刀子,落井下石……該做的壞事我都做過,還做了不少。


    按理說,我看到張五娘一家子的遭遇,就該鐵石心腸,無動於衷。


    可當我看到張五娘的笑臉,看到她那粗糙的手,看到她手握菜刀,惶然從門縫裏往外看的時候,老韓。”


    “郎君。”


    “那一刻,我覺著自己該去做些什麽。”


    “郎君想通了嗎?”


    “想通了。”楊玄雙眸隱隱有光彩,“張五娘一家的背後是無數流民在顛沛流離,生不如死。


    我見了不忍,見了難過,憤怒。


    可我難過憤怒又能如何?


    這世間,最不值錢的便是情緒,而最值錢的也是情緒。


    我能做的便是,難過憤怒之後,給自己一個目標。去結束這這一切。


    我不說能讓這世間沒了乞丐,沒了流民。


    但我會竭盡所能,讓天下每一個人能活的更好。”


    郎君這等心願,堪稱是宏願啊!


    韓紀心中一震,不禁抬頭看去。


    楊玄目光炯炯,“王氏冶煉鐵器生出煙塵,若是不做好防護,時日長了,人的肺腑就會出問題。輕則咳嗽不止,重者就如張五娘的父親一般,臥床不起,活不了幾年。


    我一直在想,這等事王氏還有多少?我該如何。


    我想來想去,覺著自己應當去王氏,去和王豆香兩兄弟說說此事。”


    韓紀說道:“世家門閥自詡神靈。在他們的眼中,那些做工的百姓,就如同是牛馬。牛馬的生死,從不在神靈的眼中。


    無數年都是這樣,上位者覺著自己是神靈,俯瞰人間,以萬物為芻狗。


    可他們也得吃喝拉撒,也得吃喝嫖賭。


    他們唯一比百姓高貴的,便是手中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僅此而已。”


    韓紀有些偏激了……楊玄想到他的遭遇,也就釋然了,“可我才將與王氏翻臉,此刻找上門去,便是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所以我猶豫遲疑。”


    韓紀笑道:“郎君此刻有答案了嗎?”


    他知曉楊玄早已有了答案,隻是需要尋一個人說出自己心中的那些憋悶,那些感慨。


    “有了。”楊玄說道:“我既然想著為天下做些事,那麽,個人的得失,個人的臉麵算得了什麽?


    臉麵是百姓給的,我為百姓做事,問心無愧!”


    韓紀讚道:“郎君這番話說出去,能羞煞無數人。”


    “令人去王家,就說我有事求見。”


    “是。”


    這是主動送上門去給王氏抽一巴掌。


    但做出這個決定後,楊玄卻釋然了。


    他的心情不錯,“鶴兒。”


    “哎!”


    薑鶴兒從前院急匆匆跑來,腮幫子鼓著,邊跑邊咀嚼,就像是一隻鬆鼠。


    “讓人弄炭火,咱們烤肉吃。”


    薑鶴兒歡喜的去安排,韓紀悄然出去。


    沒多久,後院就飄起了油煙,一股股烤肉的香味也跟著飄到了前院。


    “味道不錯。”屠裳吸吸鼻子。


    “是不錯,就如同郎君此刻的心情。”


    “先前郎君在糾結什麽?老夫也不好問。”


    “張五娘一家子的遭遇,讓郎君思索了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誌向。”


    “割據一方,治理北疆?”


    “不。”


    “那是什麽?”


    “郎君沒明說,但老夫聽出了些東西。


    是,天下!”


    ……


    張林星是越王留在長安的管事之一。


    越王遠在南疆,最擔心的便是消息不靈通。而張林星的任務就是打探消息,辨別消息的真偽,及時傳送到南疆越王的手中。


    “宋希。”


    吃了午飯後,張林星想打個盹,可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令人去請示皇後。


    “管事。”


    宋希進來。


    “你去宮中,問問娘娘那邊可有空閑,若是有,就說我有事請見。”


    “是。”


    晚些消息傳來,皇後有空。


    張林星隨即進宮。


    皇後端坐著,臉上的脂粉有些厚,掩蓋住了蠟黃的膚色,以及眼袋。但就是掩飾不住眼中的血絲。


    行禮後,張林星說道:“娘娘,大王遣人送來了南方的果子,娘娘若是喜歡,回頭就安排人時常送來。”


    皇後淡淡的道:“味道倒也不錯,隻是甜膩了些。再有,用快馬運送果子勞民傷財,我不為也!”


    這話暗搓搓的在指責皇帝為了貴妃那個賤人,居然動用官方的驛站係統,從南方往長安運送荔枝。


    “是。”


    這隻是個由頭。


    皇後知曉他來做什麽。


    “皇帝那邊本想更換吏部尚書,可謀劃出了岔子,羅才留用。此後,羅才會多一個心眼。”


    “是。”張林星暗自記下此事。


    羅才會多一個心眼,也就是說,羅才對皇帝的忠心將會大打折扣。


    接著便是沉默。


    張林星不知皇後在想什麽,還以為她在打盹。


    春困秋乏夏打盹,人間享受啊!


    皇後定定的看著虛空,突然說道:“那個老狗,差點絞殺了太子。”


    張林星失態的抬頭,見皇後神色哀傷,眼中還多了憤怒,心中一跳,趕緊低下頭去。


    “幸而老天護佑。”


    皇後輕輕歎息。


    女官楊鈺說道:“娘娘乏了。”


    張林星躬身,“小人告退。”


    等他走後,楊鈺過去,輕輕給皇後捶打著肩背,“殿下還活著,這便是天意,娘娘何苦自責?”


    皇後眯著眼。


    就在眾人以為她睡著了時,就聽皇後說道:


    “太子,為何不去?”


    ……


    張林星出宮,宋希在外麵等候。


    “記錄。”


    宋希的記性超好,他輕輕點頭。


    “陛下想趕走羅才未果,羅才的忠心會有些問題。”


    “嗯!”


    “陛下差點親手絞殺了太子。”


    宋希抬頭,愕然道:“親自下手?”


    “對。娘娘沒說緣由,不過想來,也少不得和那個女人有關。”


    “女人就是禍水。”


    “男人是禍根。”


    “管事,娘娘沒發火?”


    張林星說道:“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來嗎?”


    “小人愚鈍。”


    “太子在東宮一日,大王就無法如願。”


    “嘖!太子身死,群臣自然會建言立儲。”


    “陛下的兒子不少,可成年的就大王一人,加之大王乃是嫡子,除非陛下廢後,否則太子一死,必然是大王入主東宮。”


    “娘的!管事,你說陛下是不是故意留著太子?”


    “就是故意的。”


    “那陛下在等什麽?”


    “等貴妃下蛋。”


    “嗬嗬!好幾年了,雨露沒少給吧?可就是懷不上,可見這是天意。”


    “天意不天意的兩說,要緊的是,太子不死。”


    “娘娘什麽意思?”


    “娘娘先前看著哀傷,可眼中卻冷冰冰的。”


    “你是說……”


    “兩邊都是兒子,太子在,大王處境就艱難,甚至是凶險。娘娘權衡了數年,親情也漸漸消磨的差不多了,怕也巴不得太子趕緊死了。”


    “那是她的親生兒子啊!”


    “親生兒子在權力麵前也得死!”


    “管事這話……”


    “你跟著我多年,老子這是在提點你。以後小心些。”


    “是了,貴人們為了權力連兒子都能弄死,咱們算個球啊!”


    “明白就好。”張林星說道:“不過大王卻仁慈。”


    “是啊!”


    “咱們好生做,等大事一成,咱們就是大王潛邸的老人,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二人不禁憧憬的看著前方。


    身後,老賊和王老二悄然跟著。


    “就是他!”老賊冷笑,回身道:“去個人請示,就說尋到了越王的心腹管事,是否動手?”


    ……


    “二郎君,楊玄的人來問,二郎君晚些是否有空。”


    王豆香愕然,“他?他來作甚?”


    王瑜正好跟著他理事,聞言眼中不禁流露出了喜色,隨即消散。


    世家子城府要深,但年輕人不是王豆香這等老油條,還沒修煉到家。


    “說是有事求見。”


    王豆香點頭。


    楊玄在家中得了消息,就帶著人出門。


    “郎君。”


    回來報信的護衛尋到了他。


    “如何?”楊玄眯著眼,淡淡問道。


    “發現了越王的心腹管事張林星,剛從宮中出來,老賊問,是否動手。”


    “殺!”


    ……


    “郎君令,殺!”


    老賊點頭,看著張林星進了一家青樓,就對王老二說道:“估摸著要等半個時辰。”


    ……


    楊玄到了王家。


    “當初我曾送給王氏保護冶煉工匠肺腑的法子,不過是弄些布匹,幾層連在一起罩住麵部。”


    王豆香一怔。


    “用用吧!”楊玄說道:“不值錢的法子,但能保住那些人命。”


    王豆香說道:“此事倒也簡單,不過,你來此就是為了此事?”


    果然,在這些人的眼中,壓根就沒有螻蟻的存在。


    這個秩序!


    錯了!


    楊玄點頭,“是!”


    隨後拱手,“告辭了。”


    王瑜不敢置信,“你竟然為了此事來求見?”


    你特麽瘋了?


    楊玄沒回頭的道:


    “道不同!”


    他看著前方,覺得眼前是一道道看不見的繩索,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這些繩索都有一個名字:利益!


    這個天下,病了!


    需要刮骨療傷!


    王豆香看著他的背影,歎息:“你如今也算是一方重臣了,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讓老夫頗為迷惑。


    老夫想問問,你以後究竟想做什麽?”


    “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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