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怔怔的坐在那裏,案幾上的曲譜被風輕輕吹動,書頁嘩啦嘩啦的翻過。


    “陛下,醫官們已經去了。”


    韓石頭進來,見他這個模樣,就擔心的道:“奴婢請貴妃來吧?”


    皇帝搖頭,“朕,還未曾軟弱到了需要女人來安慰的地步。”


    “是,奴婢,妄言了。”


    皇帝永遠都不會錯。


    “朕未曾畏懼什麽,朕,隻是在想……令張煥來,魏忠也來。”


    張煥和魏忠進宮。


    皇帝已經恢複了冷漠的模樣。


    “見過陛下!”


    二人行禮。


    皇帝淡淡的道:“先前,有北疆縣令一頭撞到了戶部大門,野性十足。


    朕想問問,北疆那邊的官吏將領,難道都是這般野?”


    野!


    張煥和魏忠相對一視,都有些無奈。


    張煥說道:“陛下,北疆苦寒,苦寒之地出壯士,出良馬。再有,北疆一地多年來抵禦北遼侵襲,無論是官吏將領,或是百姓,都頗為……彪悍。”


    他本想用凶悍這個詞,但又覺得帶了貶義,於是換成了彪悍?天籟小說網


    “彪悍嗎?”


    皇帝思忖了一下,拿起曲譜,小心翼翼的撫平折疊的那一頁,合上書卷,還壓了壓。


    “南疆如何?朕想知曉,南疆軍民與北疆相比如何?”


    張煥說道:“南疆軍民亦是如此。”


    皇帝頷首,微笑看著魏忠,“魏卿執掌右武衛,軍中南北將士都有,如何?”


    皇帝為何問這個問題?


    魏忠腦海中,這個問題一閃而逝,說道:“陛下,軍中亦有南北而來的將士,都是悍卒。”


    皇帝微笑,“朕,知曉了。”


    二人旋即告退。


    出了皇城,張煥拱手,“魏大將軍。”


    “張相。”魏忠拱手。


    張煥說道:“陛下一番話,你以為如何?”


    魏忠含笑,“陛下關切軍中,老夫不勝歡喜。”


    老狐狸!


    第一輪試探結束,二人相對一視。


    張煥幹咳一聲,微笑道:“老夫原先在南疆為節度使多年,南疆軍民悍勇是有的。當初南征時,北疆出兵,老夫令楊玄領左路軍,一路勢若破竹……”


    你既然舍得說這些,老夫也不再遮掩,魏忠說道:“張相的意思,南疆不如北疆?”


    張煥搖頭,“南疆軍民頗為凶悍,可多年來直麵的是南周。南周孱弱,故而不能激發南疆軍民的悍勇。”


    “叛軍呢?”魏忠問道。


    張煥笑道:“老魏,你要知曉,叛軍麵對我南疆大軍,最多隻是襲擾,更多時候,叛軍隻能躲在山中,以躲避我南疆大軍的攻伐。”


    魏忠明白了,“而北疆不同。北疆從開始就直麵北遼的攻擊。更多時候,北疆是采取守勢。如此,北疆軍民時刻都感受到了危機……”


    “一個安樂,一個危機重重,故而,北疆看著更為凶悍。不過,南疆若是能有個契機,老夫以為,南疆大軍將會脫胎換骨,成為一支不遜色於北疆軍的勁旅!”


    張煥回到了兵部。


    梁靖不在……雖說他隻是兵部侍郎,可卻摻和了朝政。更多時候是在外麵。


    “相公。”


    鄭遠東進來。


    “遠東啊!”


    張煥正在看地圖,抬頭微笑,“你來得正好。老夫剛從宮中出來,陛下提及了北疆與南疆……”


    “陛下這是擔心北疆太過強盛?”


    鄭遠東坐下,腰背筆直,眼底多了一抹譏誚之色,“相公,這還是製衡。”


    “老夫知曉。”張煥歎息,“製衡乃是帝王之術,北疆南疆乃是大唐兩支勁旅,若是不製衡,恐怕坐大……”


    “可以用別的法子。”鄭遠東突然莞爾,“老夫想什麽呢!就算是有再好的法子,也不及製衡。”


    張煥默然。


    製衡不隻是帝王之術,更是皇帝的樂子。


    “陛下喜操控天下,操控臣子,操控軍隊。讓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舞動,手段頗為高明。”鄭遠東笑了笑,“老夫覺著,此乃明君也!”


    “你鄭遠東桀驁不馴,竟也頌聖?”張煥莞爾。


    鄭遠東說道:“老夫對陛下忠心耿耿。”


    張煥幹咳,“罷了,你再說下去,老夫午飯就不用吃了。”


    鄭遠東問道:“聽聞北疆來了個縣令,被羞辱後一頭撞死在戶部門外,相公可知?”


    “沒死,醫官正在診治。”張煥在想著皇帝那番話對兵部後續的影響。


    鄭遠東隨即告退。


    回到值房,他叫來自己的隨從,“去打聽那個甄斯文之事。”


    隨從去了。


    鄭遠東就坐在值房內,一動不動。


    陽光漸漸熾熱,屋裏的溫度也漸漸升高。


    “郎君。”


    隨從回來了。


    “說。”


    “醫官們正在施救。”


    “事情。”


    “那甄斯文先去哀求,說北遼說不準會南下,若陳州被困,糧食至關重要。戶部不理,並羞辱。甄斯文以死威脅……”


    “知道了。”


    稍後,鄭遠東和趙三福在一家酒肆裏見麵。


    趙三福留了短須,長久的殺伐果斷,令他多了幾分威嚴。


    “北疆甄斯文之事,你可知曉?”


    鄭遠東坐下。


    酒肆的掌櫃露個麵,笑嘻嘻的拿一壇子酒水放在案幾上,對趙三福說道:“小人告退。”


    “嗯!”


    趙三福漫不經心的頷首。


    等掌櫃走後,趙三福說道:“那甄斯文乃是楊玄手下得用的官員,沒有什麽背景。”


    “皇帝有些怕了。”鄭遠東打開酒壇的封口,單手提起壇子,緩緩倒酒,“故而令醫官施救。否則甄斯文有個三長兩短,楊鬆成固然臭名遠揚,他也會被視為昏聵。”


    趙三福舉起碗,緩緩道:“難道他如今就不昏聵嗎?”


    鄭遠東放下酒壇子,舉碗,仰頭幹了。


    “大唐有史以來最為昏聵的帝王,非他莫屬。”


    趙三福說道:“你說他昏聵,可他精明之時,能令你也為之一驚。”


    “嗯?”鄭遠東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願聞其詳。”


    趙三福也在倒酒。


    兩邊淅淅瀝瀝的酒水聲會和在一起,讓趙三福覺得外麵在下著一場大雨。


    “就在先前,皇帝令鏡台盯著甄斯文的周圍。”


    鄭遠東眯眼,看著酒水傾注在碗中,等快到邊緣時,提起酒壇,放下,譏誚的道:“他是擔心有人弄死甄斯文,讓自己名聲掃地。”


    “他的對手太多了些。”趙三福笑的很是幸災樂禍,“哪怕是楊鬆成等人,與他也隻是暫時聯手。”


    “利益一致時是盟友,利益衝突時便是敵人,這,不奇怪。”鄭遠東喝了一口酒水,蹙眉,“這酒第一碗喝下去就覺著不對,慢慢一品,有些酸。你趙三福如今也是體麵人,就不會弄些美酒?”


    “你鄭遠東家境優渥,吃用都是最好的……”趙三福譏笑道。


    鄭遠東挑眉,“家境是父祖,以及老夫的努力,你趙三福如今也是如此,興許多年後,你的兒孫也會因你而過上優渥的日子,難道,你也覺著不妥?”


    “妥!”趙三福笑道:“隻是,我更想看著更多人過上這等優渥的日子!”


    “如此,幹。”


    “幹!”


    二人仰頭喝酒。


    外麵進來一個樁子。


    “趙主事,有些不對勁。”


    趙三福起身,“老鄭,去看看?”


    鄭遠東點頭,“若是誌同道合的,便聯絡一番。”


    二人悄然從後麵出去。


    甄斯文被安排在了戶部接待外地官員的地方。


    此刻醫官正在裏麵施救,外麵有幾個小吏看著。


    幾個男子悄然出現。


    相對一視。


    一人指指圍牆,又指指巷子兩側。


    卻沒看到,後麵的圍牆上,趙三福和鄭遠東正平靜的看著他們。


    一個男子拿出布巾蒙住臉,獰笑一下,悄然攀附上了圍牆,探頭一看。


    裏麵有兩個持刀的軍士正來回走動。


    兩個軍士,它不是事啊!


    男子心中大喜,沒回頭招手。


    按照計劃,有同伴會先進去幹掉那兩個軍士,而他,就在這裏盯著周圍,也就是把風。


    沒人!


    男子微怒,再度招手。


    還是沒人。


    身後,仿佛有什麽東西。


    他的怒火剛衝上來,就一下熄滅了。


    嘴角顫抖,輕聲道:“饒命……”


    呯!


    半個時辰後,口供出來了。


    “是楊鬆成的對頭。”趙三福親自出手拷打,出來後,身上還帶著些血腥味,以及一股腥膻的味道。


    “不是為了皇帝?”鄭遠東突然失笑,“是了,老夫也是魔怔了。那些人就算是對皇帝不滿,就算是對現狀不滿,可有幾人敢於……”


    趙三福洗洗手,回身道:“政變!”


    鄭遠東深吸一口氣,“這是掉腦袋之事。”


    “許多事,總得有人去做!”趙三福把濕漉漉的手在後腰衣裳上擦拭著,“老鄭,我一直很好奇,你家大業大的,也敢幹這等事,就不怕事敗後一家子倒黴?”


    鄭遠東看著他,“你呢?”


    二人相對一笑。


    稍後,鄭遠東出現在了貞王府的外麵。


    他閉目,仔細傾聽著。


    良久,他睜開眼睛,飛掠進去。


    一路悄然避開那些仆從,直至書房外。


    貞王李信正在看書。


    外麵人影一閃,貞王抬頭,“遠東!”


    “見過大王。”


    鄭遠東行禮。


    “不必多禮,坐。”


    李信笑著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


    鄭遠東雙手接過茶杯,“戶部扣下了北疆五千石糧食,北疆來了個縣令討要,被羞辱後一頭撞在戶部大門外,如今生死不知……”


    鄭遠東輕啜一口茶水,可一雙平靜的眼眸卻在看著李信。


    “因私廢公!無恥!”


    鄭遠東說道:“楊鬆成與陛下名聲受損,先前,有人想殺了正在被施救的甄斯文。”


    “膽大包天!”貞王深吸一口氣,“此等人,皆是禍害!”


    鄭遠東隨即告退。


    李信把他送到書房外,含笑道:“一切小心。”


    鄭遠東剛走,一個老人悄然進了書房。


    “先生。”


    李信起身。


    “殿下多禮了。”


    老人叫做薑瑜,是當年孝敬皇帝安排給李信的先生,不但教導學問,還有監管的職責。


    薑瑜行禮,“先前可是鄭遠東?”


    “是他!”


    李信說了甄斯文之事。


    “這隻是狗咬狗罷了!”薑瑜坐下,一雙濃眉挑起,“殿下可曾敷衍他?”


    李信點頭,“我表現的應當很是剛烈,少謀。”


    “苦了大王了。”薑瑜歎息。


    “不算苦。”李信笑道:“阿耶去了,偽帝父子竊位,我做夢都想有一日把那對父子從至尊的寶座上拉下來。


    可此事艱難,需要許多人手。


    鄭遠東等人忠心耿耿,可隻要是人,他就有自己的心思。


    臣子的心思我多少知曉些。


    一個城府深沉,手段不錯的皇子好,還是一個性子暴躁,少謀,卻對臣子和氣的皇子好?


    是人,都喜歡後麵的皇子。


    城府深沉,手段了得,若是大業告成,這樣的帝王可好相處?


    臣子都是聰明人,自然願意和一個簡單的帝王打交道。”


    孝敬皇帝的後裔,就沒有一個是蠢的……薑瑜心中歎息,“當初陛下數子,就剩下了大王與庸王。庸王軟弱……”


    “難說。”李信喝了一口茶水,“我能裝做剛烈的性子,三郎為何不能裝柔弱?”


    薑瑜並未辯駁,“偽帝不得人心,最近更是與北疆鬧翻了,大王,這便是機會。”


    “黃春輝命不久矣,廖勁老邁……”


    “黃春輝頗為看好陳州刺史楊玄。”


    “楊玄……”李信揉揉眉心,“那個年輕人我也關注了。不過,偽帝不會坐視。他要想在廖勁之後執掌北疆,難!”


    “是難!”薑瑜話鋒一轉,“提及此人,讓老夫想到了當年的那個孩子。”


    “黃氏所出的那個孩子?”


    “是,楊略帶著那個孩子一路去了南疆,如今,應當在南周吧!”


    “楊略躲在南周,難有作為。”李信眸色微冷,“一個無知孩童能作甚?沒有宮中名師教導,沒有長輩言傳身教帝王之術,他就算是成人,也隻是個鄉野小子!


    我一直不解,阿耶當初為何不從我與大兄和三郎之間選一人,令楊略帶走。”


    “大王兄弟三人畢竟成年了,不好帶。孩子卻方便。再有,老夫以為,陛下當年令楊略帶走那個孩子,更多是想延續血脈。”


    這個令人不悅的話題隨即終止。


    薑瑜看了一眼李信,問道:“鄭遠東那邊,大王以為如何?”


    “不可太近,否則事敗,便會牽累我。”


    “大王睿智……”


    薑瑜告退。


    李信起身相送。


    “不敢。”


    薑瑜出去。


    李信的笑容一直維係到腳步聲遠去。


    然後。


    緩緩收了微笑。


    “疏遠鄭遠東?那是個聰明人,一旦察覺,定然會放棄本王。


    至於安危,本王本天之驕子,如今卻苟延殘喘……


    此生若是不能逆襲為帝,那本王,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不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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