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臨安城瘋狂了。


    生意人紛紛吆喝著打折慶賀,百姓一邊歡呼,一邊采買些酒食,準備回家一家子歡慶大捷。


    赫連燕回到住所,沐浴更衣,渾身清爽準備出去轉轉。


    “娘子!”


    捷隆急匆匆來尋她。


    “何事?”


    捷隆說道:“方才有人和我擦肩而過,塞給我一份文書。”


    “文書?”


    捷隆拿出一份文書。


    赫連燕接過。


    這是一份北遼宗正府的文書。


    有印鑒的。


    “娘子,你被除名了。”


    捷隆低頭,如喪考妣。


    赫連燕叛逃臨安後,也揣度過自己的結局。她叛逃不是因為犯錯,而是因為知道的太多。若是不逃,皇叔定然要殺了她滅口。


    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冤屈的。


    而寧興也遲遲沒作出把她從宗室除名的決定,讓赫連燕心中多少有些慰藉。


    她是回不去了,但每當午夜夢回時,時常會想到在寧興,在潭州的歲月。


    那是她成長的地方。


    宗室不除名,她便帶著一絲渴望,渴望終有一日能回去看看。


    去小時候玩耍的地方轉一轉,去看看親人們被殺的地方,祭拜一番……


    她知曉這是個美夢,但哪怕是哄騙,她也願意讓自己沉迷於其中。


    手中的文書告訴她,這一切,都結束了。


    “我知道了。”赫連燕把文書折疊,收在袖口中,“我一直以為寧興把我的名字留在宗譜中,是想留一份香火情義。


    如今看來,是赫連峰想利用我來敲打皇叔。


    如今南征在即,赫連峰禦駕親征,皇太叔監國……都監國了,再留下我去刺皇太叔的眼,有些下作和小氣。”


    “可他們竟然專門送了文書來。”捷隆眼眶有些紅,“我不是想回去,就是……覺著被舍棄了,難受。”


    “小貓小狗離開原先的地方都會嚎叫幾日,更遑論人。”赫連燕笑道:“其實,我巴不得北遼宗室都盡數毀滅了。可終究會念著父母,念著那份情,想著那些香火情。如今也好,算是一拍兩散,再無牽掛。”


    捷隆說道:“可娘子以後如何祭拜父母?”


    赫連燕的父母依舊在宗譜中,而赫連燕卻不在了。


    你的名字不在了!


    就是個路人。


    路人的祭奠,他們收得到嗎?


    赫連燕漫無目標的在街上遊走著。


    說不在乎,她真的在乎。


    她恨不能赫連峰一家死光,至於皇叔,死了她最多會歎息一聲,燒點兒香燭祭奠一番,了卻了往昔的情義。從此,再無瓜葛。


    可被除名,卻讓她有些難過。


    此刻她覺著自己就像是和父母親人被人活生生的切開了,那種感覺,說撕心裂肺誇張了些,但心中酸楚,眼睛也跟著發酸。


    老狗!


    她暗恨著赫連峰。


    當然,她也知曉,這等小事兒到不了赫連峰的案頭,就是下麵的那些人根據赫連峰的態度辦的。


    大軍出征後,城中照例緊張了一番,等大捷的消息傳來,該幹啥幹啥,商人們的吆喝聲越來越大。


    百姓們的嗓門也大了不少,也敢於花錢了。


    到處都能看到繁華景象,赫連燕不禁歎道:“這便是太平景象啊!”


    太平!


    何其難得!


    臨安城中,有資本的商人會租賃店鋪經營,次一等的擺攤,再次一等的挑著擔子走街串巷。


    還有一等人,就挎著個竹籃賣些小東西,做好了,也能養活自己。


    這便是臨安,隻要你勤勞,那就餓不死。


    “你這飴糖裏摻東西了!”


    “沒有啊!”


    前方,一個婦人叉著腰,指著一個挎著竹籃的少女開罵,“看看你一臉奸猾的模樣,飴糖裏摻東西,一份掙兩份的錢,良心呢?被狗吃了!”


    少女看著很……赫連燕看了一眼,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覺得溫暖。


    “我沒有。”少女笑道:“不信您再嚐嚐。”


    說著,她遞了一小塊飴糖過去。


    啪!


    婦人一巴掌拍開她的手,也拍落了飴糖,罵道:“賠錢!否則今日老娘要告到官爺那裏去,拿了你!”


    “我真是沒摻東西!”少女笑著,“要不,您再拿一份?”


    婦人嫌棄的道:“這等摻雜了東西的飴糖,老娘都不想拿!”


    嘴裏說著不想拿,手卻很誠實的拿了一大塊飴糖,腳下飛快,一邊小跑一邊說道:“下次再讓老娘看到你賣摻雜了東西的飴糖,就報官。”


    少女笑道:“下次,我自己去報官。”


    婦人跑的更快了。


    少女把竹籃放在地上,拿出敲打的小鑿子和木槌,敲了幾小塊飴糖,大抵是給客人品嚐的。然後又敲打了兩塊大的……


    一雙秀氣的鞋子出現在竹籃邊上,少女抬頭,給個笑臉,“娘子要買糖嗎?”


    赫連燕伸手,“能嚐嚐嗎?”


    “能啊!”


    少女拿了一小塊飴糖給她。


    味道不錯。


    沒有摻雜別的東西。


    赫連燕好奇的道:“這飴糖不錯,那婦人多半是嚇唬你,你為何不反駁她?”


    “她是來騙的,我反駁不了她。”


    “那可以報官。”


    “嗯!”


    少女低下頭。


    赫連燕歎道:“為何不報官?不敢?”


    看來,有些小吏該整治了。


    少女搖頭,依舊給她一個笑臉,讓赫連燕不禁抬頭看看藍天。


    都很燦爛。


    “她能來哄騙我一塊飴糖,可見家裏窮。窮了還要吃飴糖,她多半不會,定然是家中的孩子哭鬧要吃糖。她舍不得花錢買,那我就送她一塊。”


    “你不笨啊!”赫連燕詫異的道:“可你就不怕她下次接著來騙你?”


    “不會。”少女笑道:“我方才告訴她,下一次她再來,我就自己去報官。她跑的飛快,可見是怕了。”


    “覺得吃虧了嗎?”赫連燕問道。


    “沒有啊!”少女笑道:“她家裏窮,一塊飴糖能讓她的孩子歡喜許久。阿耶常說吃虧是福,我就告訴自己,這是碰到福氣了,心中的鬱悶一下就沒了。”


    赫連燕問道:“那你耶娘呢?”


    少女笑道:“都去了。”


    “那你可是跟著祖父度日?”


    可憐的人啊!


    赫連燕心中歎息。


    少女搖頭,“我就一個人。”


    赫連燕心頭一震,“你一個人?靠什麽活?”


    少女指著飴糖,“我做的飴糖好吃,掙的錢能養活自己。”


    “別人家的少女此刻在家中幫襯做些家務就是了,你卻要自己操持生計,不覺著艱難嗎?”


    “習慣了。”


    “習慣了?”


    “以前阿耶病了,我也能養家。”


    看著她燦爛的笑臉,赫連燕不敢置信的道:“日子這般艱難,那你為何還能笑的如此豁達?”


    少女指指天空,“那麽好的天氣啊!不該笑嗎?”


    看著這張笑臉,赫連燕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這個少女幸福。什麽名利,在這燦爛的笑臉下,都成了塵埃。


    她鬼使神差的問道:“若明日是陰天呢?”


    少女笑道:“陰天涼快,那些烏雲你仔細看,有的像是小馬駒,有的像是人,還有的像是果子……”


    赫連燕起身,“你叫什麽?”


    少女說道:“張五娘。”


    “你的飴糖我全要了。”


    “你買那麽多去作甚?”


    “我家裏人口多。”


    赫連燕連竹籃都一並買了,自己挎著,一路回到了楊家。


    “吃飴糖!”


    她有修為,伸手就能把飴糖掰開,見人就發。


    “老賊,吃飴糖。”


    老賊受寵若驚,接過飴糖後嚐了一下,確定沒問題,這才問道:“今日怎地笑的這般歡喜?”


    赫連燕翻個白眼,“往日我笑的不歡喜嗎?”


    “往日陰沉沉的。”


    王老二來了,“吃什麽好吃的?”


    赫連燕招手,“老二來,我還給你留了一塊。”


    “是飴糖啊!”


    王老二歡喜的接過,然後問道:“你吃了嗎?”


    赫連燕點頭,“路上吃了好些。”


    “那我分你些!”王老二掰了一塊給赫連燕。


    “我吃過了。”赫連燕推卻。


    王老二指指大夥兒,“我們都在吃,就你看著,不好。”


    赫連燕接過飴糖,咬了一口,嘎嘣脆。


    她路上確實是吃過了,但此刻吃著這塊飴糖,卻覺得比路上吃的更甜。


    她抬頭看了一眼。


    陽光燦爛。


    赫連燕的態度漸漸變化,大夥兒都看在眼裏,但卻不說。


    許多事兒,你喜歡,就讓它變。不喜歡,要麽打斷,要麽就遠離。


    “這娘們,越發的撩人了!”


    赫連燕的變化之一,讓楊老板有些吃不消。


    捷隆悄然尋到了楊玄。


    “那邊把娘子從宗室中除名了。”


    原來是這樣啊!


    楊玄覺得不是壞事兒,“不甘心?”


    捷隆哪敢,“不敢,小人心中歡喜。”


    “許多事,要麽往東,要麽往西,沒有第三條道可走。可有人就喜歡自作聰明,覺著自己能開辟一條道……”


    捷隆脊背發熱,“小人忠心耿耿,郎君指哪,小人去哪!”


    “那就好。”楊玄隻是隨口敲打一下。


    捷隆告退,寡婦珞進來收拾,見楊玄坐在那裏出神,不知怎地,就問道:“郎君,那條道就不能走嗎?”


    楊玄說道:“自然是能走了。”


    “走錯了呢?”寡婦珞問道。


    “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寡婦珞眼中多了異彩。


    “哇!”


    淡定的楊老板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大少爺在嚎哭,怎麽哄都哄不好的那種。


    “這是怎麽了?”


    楊玄接過問道。


    鄭五娘說道:“先前外麵有人高歌,小郎君聽的出神,那人卻不唱了……”


    他能聽出神才見鬼了。


    楊玄抱著兒子,笑道:“大郎喜歡聽歌?”


    耳畔,朱雀說道:“要不,給他個耳機?來一首世上隻有爸爸好。”


    “不用了。”


    楊玄抱著孩子在院子裏踱步。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阿梁漸漸平靜了下來,一雙幹淨的讓楊玄聯想到清澈湖泊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


    “阿梁長大要做什麽?”


    阿梁不語,嘴巴吧嗒了一下,讓楊玄覺著兒子聽懂了自己的話。


    “你要快些長大,阿耶帶著你騎馬,去看看外麵的熱鬧。”


    “咱們一起去長安,阿耶帶你上城頭去看看。嗯!當年有個家夥和阿耶說過,要守護長安的煙火,也不知如今成什麽樣的,希望他在名利中還能記得自己的話吧!”


    楊玄突然想到了趙三福。


    如今他在鏡台和王守分庭抗禮,看似威風,可這隻是偽帝製衡鏡台的需要,他就是偽帝眼中的一條狗。


    當然,王守也是一條狗。


    不知不覺,楊玄抱著孩子來到了街上,回身,身後是眼巴巴的鄭五娘,以及一群如臨大敵的護衛。


    “我出門也沒見他們如此緊張。”


    楊玄笑道。


    “使君!”


    有人發現了楊玄,又看到了繈褓。


    “是小使君!”


    小使君這個稱呼讓楊玄滿頭黑線,怎麽聽怎麽像是世襲製。


    百姓熱情的圍攏過來,都想一睹小詩君的風采。


    小使君麵色漲紅,像是在用勁。


    楊玄趕緊扯個借口,說有事兒,隨即抱著兒子回家。


    剛到家,楊玄掀開了些尿布,果然,拉了。


    還好,沒讓小使君在外麵丟人。


    “郎君。”


    薑鶴兒進了後院,“曹先生說,郎君該去桃縣了。”


    大戰歸來,還得去桃縣稟告。


    楊玄不舍的親了一口阿梁,把他遞給鄭五娘。進去,見周寧正在一堆衣裳裏愁眉苦臉的,問道:“你這是作甚?”


    周寧抬頭,“好些衣裳都穿不得了。”


    懷孕後,周寧的身材也在一路走樣。孩子出生,就像是卸貨般的,身材瞬息變了。不過再怎麽變,依舊回不到當初的模樣。


    “那就重新做吧!”楊玄不覺得這是問題。


    “我當初腰肢一握啊!”周寧有些惆悵。


    但隨即她又高興了起來……按照大唐的標準,女人要豐腴才算是美。


    “我去一趟桃縣,家中你看著。”


    楊玄帶著人出發了。


    幾個男子在一家逆旅的大門外,看著楊玄被百餘騎護送著出了城門。


    “大娘子,你去楊家周圍打探一番。”陳隆的唇上有兩撇歪斜的胡須,看著威嚴之餘,也多了些滑稽。


    孫大娘的身材就是周寧口中的豐腴,笑起來胸脯亂顫,“楊狗走了,也該咱們動手了。”


    邊上的韓越看了一眼亂顫的胸脯,幹咳一聲,“勝和的仇,也該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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