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中,士氣有些不大好。


    曾光和洪迦在冷眼旁觀。


    “用俘虜去攻城是個好主意,可一朝受挫,俘虜就成了爛泥,這成敗皆是俘虜啊!”曾光感慨的道。


    洪迦雙手抱胸,“軍中的兄弟其實對副使的情緒有些複雜,有的是羨慕嫉妒,覺著副使如此年輕就為節度副使,讓我等情何以堪。


    就算是再大度的人,也得心中發酸。


    本來一切還好,隻是節度副使,大家都能接受。可沒想到……”


    “沒想到廖中丞倒下,楊副使上位,這一下,那些羨慕嫉妒……不少就轉為了恨。”


    這便是人。


    就算是豁達的人,也難免會心中難受。


    曾光悠悠的道:“說實話,我便有些嫉妒,不過還好……我最厭惡的便是修改操典。娘的,一個個和木頭樁子似的站著,要命的是,咱們也得身先士卒,這是哪門子的要求?老子不服!”


    洪迦默然良久,“其實,我也有些嫉妒。”


    二人沉默著。


    回到營地,天熱,楊玄拿著蒲扇轉悠,身後兩個小秘也是如此。


    兩個女扮男裝的美人扇扇子的畫麵很美,但韓紀卻沒心思、也不敢欣賞,“郎君,初戰受挫,是不是鼓舞一番士氣?”


    楊玄搖頭,“說的再多,不如做。”


    “做?”


    “對。”


    韓紀看看四周……做什麽?


    “等著就是了。”


    楊玄就差端著個茶壺轉悠,看著很是悠閑。


    韓紀去尋南賀。


    “別擔心,士氣回來了。”


    “回來了?”


    韓紀有些詫異。


    南賀指著正聚在一起的一群軍士說道:“看看。”


    一個老卒正唾沫橫飛的給這些軍士說著些什麽,韓紀悄然靠過去……若是被正準備帶著老太平人跟隨楊副使遷徙來桃縣的嶽二見到了,定然會說這身法,連自己的小兒子嶽三書都比不上。


    “……你等慌什麽?看看副使,就如同是出城踏春。你等要學會看,副使走路的時候,看到沒有?”老卒不敢用手指著楊玄,就用下巴朝著那邊擺擺。


    “看到沒有,副使走動的時候,那雙腿是多放鬆。”


    韓紀看了一眼,還真是,有些鬆鬆垮垮的。


    “這說明什麽?”老卒一臉專家權威的霸氣,“說明在副使他老人家的心中,此戰勝券在握。”


    眾人心中歡喜。


    老卒起身拍拍屁股,“既然副使都勝券在握,咱們擔心個屁?走,該幹啥幹啥去。”


    韓紀看著楊玄,微笑著。


    老賊手拿小冊子過來,“又學到了。”


    韓紀看著他,“學到了什麽?”


    老賊看看小冊子,小心翼翼的把炭灰吹去,“這為將者,處處皆是兵法。”


    韓紀頷首,“這話,沒錯。”


    二人難得取得了共識。


    “老賊就不想為文官?”韓紀一直很詫異老賊的選擇。


    老賊搖頭,“不想。”


    “為何?”韓紀不解,“你年歲也不小了,家中的娘子哪日有了身孕,你還得為孩子考量不是。戰陣凶危,哪如為官這般輕鬆寫意,且安全。”


    老賊默然。


    韓紀歎道:“可是對郎君的忠心?有忠心不在這個上麵。做文官,依舊能為郎君效命。”


    “這個老夫知曉。”


    “那你為何……”


    老賊看著遠方,眸色蒼涼,“老夫縱橫地底多年,見多了各等貴人。見多了,老夫發現一件有趣之事。”


    “說說。”韓紀對這個也頗有些情趣。


    “老夫發掘的貴人,大多是權貴文官,但武將卻少。”


    韓紀:“……”


    老賊饒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老夫覺得好奇,就去問了同行,誰知曉同行也是如此。大夥兒一琢磨,都覺得奇怪。心想,這武將不比文官少,為何就沒怎麽發掘呢?”


    韓紀扯扯衣裳下擺,覺得脊背有些涼。


    “老夫後來琢磨了許久,直至一次發現了一位武將貴人。”老賊眼中多了些驚懼之色,“一進去,老夫就覺得氣息不對,仿佛有人在看著老夫,更有無數兵器在身側。”


    “那你為何不退?”韓紀覺得自己碰到這等場景,怕是早就跑了……這和智慧無關,隻是本能。


    老賊歎息,“家傳的規矩,去請見貴人不能空手而歸。老夫隻能硬著頭皮進去。


    見到貴人時,哪怕隻是屍骸,可一股凶厲之氣啊!它就撲麵而來。


    那頭骨上的兩個眼窟窿,仿佛是活過來了,冷冰冰的看著老夫。


    那一刻,老夫……跪了!”


    韓紀反手摸摸脊背。


    “老夫一跪,那迫人的氣息就消散了些。老夫知曉,貴人這是不高興了,就趕緊摸了一把小刀,隨即告退。出去後,又把盜洞給封了,點三炷香請罪。”


    老賊指指自己的臉,“哪怕是如此,回家老夫依舊躺了一個多月,臉上的皺紋就是那時候出來的。”


    韓紀拉扯著後裳,雲淡風輕的笑道:“這天,涼快!”


    老賊歎道:“老夫跟著郎君,以後定然有出息的。老夫想了許久,還是覺著做武將好,至少,以後沒人來打擾老夫長眠不是。”


    老夫是文官……韓紀拉扯著後裳,笑的有些勉強,“這,可有法子解決?”


    “入土之後,就由不得人了。”老賊拿著小冊子,微微欠身,又磨蹭到了楊玄身邊,一邊側臉看著他,一邊記錄……


    這是個幸福的人。


    連臉上的褶子都在述說著自己此刻心情的愉悅。


    楊玄問道:“為何這般歡喜?”


    老賊說道:“方才小人嚇到了韓先生。”


    “老韓?”楊玄看了韓紀一眼,“你來的正好,帶五百騎去後麵迎輜重隊。”


    “是。”


    老賊歡喜去了。


    王老二和屠裳坐在那裏,王老二吃著肉幹,不時喂一塊給身邊生無可戀的屠裳。


    日子靜好,若是沒有薑鶴兒一驚一乍的話,就更完美了。


    楊玄在看著長安方向。


    趙三福令人送來了書信,信中提及了長安最近的情況,主要是針對他的情況。


    廖勁倒下,長安震驚,旋即歡喜。可還沒等笑容散開,廖勁的奏疏就來了。


    ——老夫覺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


    好了!


    這份奏疏就是一巴掌,抽的想插手北疆的人兩眼冒金星。


    有人說當強製令廖勁致仕,隨即被梁靖當朝痛斥,說若是因此逼反了北疆軍,誰來擔責?


    提及這個,趙三福調侃,說自從北疆軍擊敗了赫連峰的禦駕親征後,長安對北疆的態度就變好了不少。


    能擊敗北遼皇帝的北疆軍,能否擊敗大唐皇帝……有人喝多了和自己的朋友探討了這個問題,當夜就被金吾衛的抓捕進去,一番拷打。


    長安在戒備,諸衛每日操練的聲音讓人以為大遼鐵騎距離長安不過兩三日路程。


    趙三福說,長安隨時能聚攏數十萬大軍。有人說,就算是北疆軍真的造反,依舊無法打進關中。


    這話很自信,也有自信的資本。


    關中地勢險要,一個個關隘扼守著進出關中的必經之路,有的關隘堪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楊玄緩緩而行,那些將士見到他這般悠閑,眼中不禁就多了欽佩,乃至於崇拜之色。


    楊玄指指一個隊正,隊正小跑著過來。


    “我記得你,趙永吧!”


    趙永麵色漲紅,奮力挺直身體,“小人趙永,見過副使。”


    “放鬆!”楊玄拍拍他的肩膀,“如今也是隊正了,衝殺時且小心些!”


    這個年輕人和他有些緣分,但楊玄隻是習慣性的展示自己的親切。


    趙永大聲道:“願為副使效死!”


    楊玄莞爾,“為了北疆,為了大唐!”


    趙永閉嘴。


    是個倔的!


    楊玄再拍拍他的肩膀,隨即走了。


    旅帥過來,羨慕的捶了趙永的肩膀一下,“苟日的!副使真的記住你了!”


    趙永一直看著楊玄消失,這才回身。


    他的雙眸很亮,閃閃發光。


    當夜,有車隊進了大營。


    “都別動。”


    將領開始巡營。


    “大半夜的送什麽東西?”曾光滿腹牢騷,“這也是楊氏兵法?”


    “別說了。”洪迦麵色難看。


    一般來說,入夜後,大營就不能再進,否則容易驚動入睡的將士,弄不好會引發營嘯。


    大車一輛接著一輛進了大營,歸於輜重那邊。


    南賀走到了楊玄的帳篷外,輕聲道:“郎君,東西到了。”


    “嗯!明日給守軍一個驚喜。”


    “是。”


    南賀回身,老賊就在身後。


    “郎君竟然能想到這等利器,可見天命在身啊!”


    南賀眼神灼熱,老賊同樣如此。


    屠裳不知曉二人說的什麽,但也不問,不過,難免心中有些癢癢的。


    唯有王老二,壓根就沒興趣知曉,弄完後,進了帳篷倒下就睡。


    淩晨,楊玄起來。


    “好天氣!”


    薑鶴兒帶著洗漱的工具過來,打著哈欠,“什麽好天氣?”


    “殺人的好天氣!”


    薑鶴兒:“……”


    赫連燕過來,“郎君,昨夜洪迦二人牢騷滿腹。”


    楊玄接過自己令人做的牙刷,沾上用青鹽和幾種藥材研磨而成的‘牙膏’,說道:“無需管。”


    赫連燕說道:“可要尋機找個借口……”


    楊玄含了一口水,鼓漱著搖頭。


    赫連燕讚道:“郎君仁慈!”


    楊玄刷牙完畢,把牙刷遞給薑鶴兒,說道:“是啊!當年我可是掃地都擔心踩死了螞蟻。”


    薑鶴兒癟癟嘴——我信你才怪!


    南賀帶著將領們來了。


    將領們也列陣站好,楊玄站在前方。


    “今日,其一,準備攻城。”


    這是應有之意。


    “其二,準備列陣廝殺!”


    野戰?


    曾光忍不住說道:“副使,敵將看來頗為謹慎,怕是不肯出堅城野戰吧!”


    楊玄看了他一眼,看的曾光心中發怵,想到了鄧州被楊老板收拾的那些豪強們。


    幸而楊玄隻是看了他一眼,“他不出,那就不用出了。”


    眾將滿臉懵逼。


    楊玄上馬,“出發吧!”


    今日出發,不但有弩車,還有一支不小的車隊。大車上拉著一些眾人看不懂的木材構件。


    一路緩緩而行,前方斥候不斷往來。


    “敵軍斥候縮回去了。”


    “好!”楊玄不吝誇讚。


    在大軍圍城後,守軍就封住了大部分城門,就留下一個作為對外的口子。


    大軍到達。


    楊玄看了一眼城頭,“士氣不錯。”


    他擺擺手,“開始吧!”


    城頭,何衝沉聲道:“金山城那邊來了口信,使者已經往寧興去了,初戰告捷的好消息,能讓陛下歡喜不勝。”


    德長忍著歡喜,“詳穩為首功。”


    何衝看著下麵的北疆軍,“朝中不安寧,此刻最需要的便是捷報。


    楊狗來了,我想,他剛來桃縣,立足未穩,也想用一份捷報來幫助自己站穩腳跟。


    兩邊都是一般想法,可他卻小覷了我,小覷了大遼。


    看看那些俘虜,沒精打采的,今日可還能用?


    來吧!用陳州軍,用北疆軍的屍骸來填滿城下,我,等著他!”


    “此戰再度告捷,楊狗軍中士氣必然蕩然無存,到了那時,他若是不退,我軍可出擊襲擾,尋機甚至能發動突襲。


    他這幾年太過順風順水,打破幾座城池便以為自己天下無敵。


    可這裏是南歸城,大遼用來羞辱大唐的城池。”


    德長雙目炯炯,“楊狗一萬三千人,我軍八千人,加上城中青壯,不差於他!十則圍之,一比一,他也配?今日,定然要讓他飲恨城下!”


    “那是什麽?”何衝指著那些大車。


    一群群人在忙碌,把大車上的東西卸下來,邊上有人開始組裝。


    一個個高大的木質結構開始成型。


    雙方誰都不知曉這是什麽東西。


    老工匠跑過來,氣喘籲籲的道:“副使,成了!”


    楊玄頷首,用馬鞭指著城頭,“給他們一個驚喜。”


    二十餘架木器依次排開。


    一隊隊軍士把石塊放進後麵的兜子裏。


    老工匠一個個查看,沒發現問題,就咧嘴一笑,衝著楊玄喊道:“動手!”


    “這叫法,不夠霸氣!”楊玄淡淡的道。


    那些軍士拎著錘子,奮力捶擊。


    “這是什麽?”


    薑鶴兒好奇問道。


    砰砰砰砰砰砰……


    楊玄淡淡的道:“真理!”


    接著,薑鶴兒就見到那些擺臂猛地朝前擺動。


    兜子也跟著往前,隨即,兜子裏的石塊衝著城頭飛了過去。


    眾人不禁張開嘴,目光追隨著石塊……


    城頭,何鬆正在笑,“弩槍能殺多少人?一次十餘人,嚇唬人還行。楊狗如今也算是束手無策了,弄了個木架子,不知曉是作甚。我在想,不會是想嚇唬咱們吧?哈哈哈哈……呃!”


    眾人也跟著大笑。


    隨後,笑聲戛然而止。


    二十餘塊石頭飛了過來,一塊從何鬆的左側掠過。


    呯的一聲,何衝覺得自己的側後方濕漉漉的,他反手抹了一把,把手放回眼前。


    紅白相間。


    他,麵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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