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紀看來,這個大唐病了。


    而且病的不輕。


    許多人會因此生出憂國憂民的心思來,甚至想拯救這個下滑中的大唐。


    但韓紀不同,他覺得大唐下滑和自己沒關係。


    本質上韓紀還是那種傳統的文人思維:爺讀過書,爺才高八鬥,你特麽的竟然不重用爺?


    這是讀書人的普遍思維,不管是學霸還是學渣,但凡讀過書,就會生出這等念頭來。


    起源也很簡單,在大唐能讀書的堪稱是鳳毛麟角。普通百姓一輩子能認識十幾個字,就算是沒白活。有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在這樣的背景下,讀書,就和上天修煉一樣。不管是煉氣期還是元嬰老怪,但凡修煉過,在普通人的眼中就是神仙。


    普通人看到讀書人會敬畏,覺著自己如同螻蟻般的卑微。


    天長日久,讀書人就在這種氛圍中膨脹了,覺著自己是神。


    無所不能的神。


    可神靈竟然混在底層,神靈竟然沒法站在世界之巔。


    這是何等的眼瞎,這是何等的臥槽!


    所以,他們滿腹牢騷,覺著自己不被重用就是這個世界的錯。


    所以,實際上這些膨脹,都是慣出來的。


    韓紀原先就是這等想法,所以在給文思淼做幕僚時,出的主意狠辣。


    就如同辣椒吃多了局部會受罪一樣,狠辣的主意同樣是在走鋼絲。


    文思淼沒敢采用他的那個主意,後來太子倒台,文思淼為了清除後患,就把韓紀給坑了。


    這是韓紀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


    若是沒有這次轉折,按照他的性子走下去,遲早會因為傲氣和險峻的主意倒黴,甚至會帶累一家子死無葬身之地。


    被流放後,他反思了自己的前半生,想了許多。想到自己狂妄的那些時候,他不禁脊背汗濕。想到自己膽大包天的時候,不禁後怕不已。


    許多時候,磨難在折磨你的同時,也在成全你。


    韓紀就在這個劫難的過程中,通過反思,不斷在成長。


    他知曉了自己的錯,他願意糾錯。


    但有一樣他不願意,那便是效忠皇帝。


    在為文思淼謀畫的時候,通過文思淼,韓紀得知了許多皇家秘辛。


    太上皇和李泌父子二人的醜事源源不斷的進了他的耳中。


    原來,帝王就是這個鳥樣?


    那老夫還尊重他幹啥?


    加之被流放時經曆的那些磨難,韓紀的人生目標就這麽變了。


    這輩子要鬧個大動靜!


    什麽動靜最大?


    造反!


    所以,在他眼中野心勃勃的楊玄就成了自己實現目標的載體。


    小夥,老夫幫你造反要不要?


    楊玄一直態度曖昧。


    當北疆到了楊玄的手中時,韓紀覺得,這個目標,應當可以立起來了。


    所以,他準備近期和老板好好談談。


    但沒想到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兒,正好也是個契機。


    那麽,就談談吧!


    韓紀覺得自己能說動楊玄——你都成了帝王眼中的叛逆,此生,包括你的兒孫都別想過安穩日子。唯一的解決之道是什麽?


    自立,謀反!


    他準備了許多論據。


    但這些論據在楊玄那句話之前紛紛崩碎。


    “不,是討逆。”


    嗡!


    韓紀隻覺得腦海中猛的一震。


    過往的許多事兒被一一回憶起來。


    林飛豹等人的突兀出現,以及配合默契。


    怡娘的古怪。


    曹穎的古怪。


    “老夫一直以為郎君應當是某個世家,就是那等落魄世家的子弟。”


    韓紀很聰明,但太聰明的人往往會執迷不悟,陷入自己的邏輯怪圈中而無法自拔。


    “是啊!”楊玄頷首,“落魄了。”


    曾經的太子之子,混成了鄉村獵戶。


    韓紀看著楊玄,“敢問郎君……”


    “先父葬在恭陵。”


    韓紀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他一直在想所謂討逆的內在含義。


    討逆,毫無疑問,目標對準了皇帝李泌。但楊玄的身份呢?


    他用什麽身份來討逆?


    當年被李泌弄死的重臣的兒孫?


    當聽到恭陵二字時,韓紀身體搖晃,扶著案幾起身。


    “黃林雄……”


    如今想來,那是何等出色的護衛。


    一般的權貴用不起,也沒法用。


    門外,雄壯的身體遮擋住了光線。


    林飛豹拱手,“虯龍衛統領,林飛豹。”


    韓紀一屁股坐下,長聲大笑。


    “哈哈哈哈!”


    肺活量不錯,但,有些不恭敬……楊玄默默喝了一口酒。


    放下酒杯。


    輕輕一頓。


    叮!


    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韓紀的咽喉。


    笑聲戛然而止。


    韓紀起身。


    走出來,鄭重行禮。


    “韓紀,見過主公!”


    楊玄笑了笑,“換個稱呼吧!”


    韓紀壓住心中的興奮,“那麽,殿下!”


    楊玄歎息,“還是原來的吧!”


    韓紀站在一側。


    “坐!”楊玄指指對麵。


    “君臣第一次,老夫當恭謹。”


    “沒這個規矩,坐吧!”楊玄有些頭痛。3sk.


    當初劉擎就沒那麽多幺蛾子。


    韓紀坐下,姿態端正。


    “敢問郎君,可是當年出宮的那個孩子?”


    楊玄點頭,說了幾次的來曆駕輕就熟,“當年局勢微妙,孝敬皇帝令怡娘帶我出宮,後來,由楊略帶我去了南方。”


    “難怪老夫覺著怡娘的氣息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出來的。就算是文思淼家的女管事,也遠遠不及。就如同是雲雀同鷹隼之間,雲泥之別。”


    “你這話若是被怡娘聽到,想來她會很高興。”楊玄笑了笑。


    “嗬嗬!”韓紀此刻滿腦子都沉浸在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震撼之中。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福身。


    “郎君,小郎君要見郎君,勸不住。”


    怡娘就站在門外。


    瞥了韓紀一眼。


    “阿耶!”


    外麵傳來了阿梁的聲音。


    楊玄拍拍手,“阿梁,來。”


    鄭五娘抱著阿梁進來。


    阿梁伸手,“阿耶阿耶!”


    楊玄起身抱著他,對韓紀微微頷首,“回家吧!”


    韓紀起身,“是。”


    楊玄抱著阿梁出了酒樓,護衛們馬上簇擁過來。


    “阿耶!玩!”


    阿梁隻會簡單的詞匯,偶爾蹦出一句完整的話,就能令楊玄兩口子歡喜不已。


    “好,玩!”


    楊玄抱著他緩緩而行,“燕啊!”


    赫連燕上前,“在。”


    楊玄說道:“拿下張隨。”


    “是。隻是,送去何處?”


    “送去修路。”


    那個倒黴催的,不作死就不會死……赫連燕問道:“可要特殊……”


    “不用,就當這個世間再無此人。”


    “是。”赫連燕忍不住,“其實,我以為殺了更好。”


    錦衣衛的統領有主見了。


    楊玄想到了卷軸裏看到的那些錦衣衛統領的命運,不禁歎息,“留著他,許多時候,能讓許多人警醒。”


    “渣男?”赫連燕覺得老板的想法太讓女人解氣了。


    “嗯!”


    做主公有個好處,有些事兒你不想表態,或是不想說出自己的想法,那麽,就沒人能逼你。


    至於下麵的人自我腦補,那關我何事?


    楊玄隨口問道:“刺客背後有人。”


    赫連燕說道:“如安帶著人追殺下去了。”


    “很好。”


    手下漸漸都能獨當一麵了,作為老板的楊玄頗為清閑。


    打個哈欠。


    咦!


    阿梁也同步打了一個。


    楊玄不禁笑道:“走,咱爺倆去城外轉轉。”


    林飛豹眯眼,“令烏達帶上護衛們來。”


    “是。”一個虯龍衛應聲,隨即去召喚烏達等人。


    赫連燕卻悄然後退。


    她站在長街上,眯眼看著前方。


    捷隆過來,“娘子……指揮使,那人在竭力遁逃,咱們的人在追殺。”


    “弄死他!”


    赫連燕回身,披風一展。


    ……


    林西想痛罵自己一頓。


    先前他在現場多停留了幾息。


    就是那麽幾息,讓錦衣衛的人跟住了。


    他在巷子裏飛掠而去。


    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衣袂擺動聲。


    那個老頭太犀利了,隻是一劍,就崩飛了他。


    他飛掠過去,前方兩個男子翻牆出來,衝著他招手。


    “擋住!”


    林西衝過了巷子。


    身後傳來了交手的聲音。


    那二人均是他們此行帶來的好手。


    “啊!”


    慘嚎聲傳來,林西瘋狂奔逃。


    該死的,竟然無法多阻攔一刻嗎?


    他一路換了幾個方向,換了衣裳,甚至還用藥物掩飾了自己身上的氣息和血腥味,這才逃入了棺材鋪中。


    王尊正在喝酒。


    手中拿著一卷書,看到得意處,舉杯幹了。


    這種感覺很爽。


    腳步聲傳來。


    “先生!”


    王尊沒抬頭,“死了?”


    林西沒回答,王尊隻聽到了喘息聲。


    他緩緩抬頭。


    林西低頭,“先生,事敗了!”


    “為何?”


    “韓紀早有準備!”


    “老夫,知道了。”


    林西告退。


    剛出門。


    身後傳來了呯的一聲。


    ……


    “放開我!”


    張隨被人從房間裏拉了出來。


    “我乃韓紀的女婿!”


    韓紀是楊玄的心腹謀士啊!


    “堵住他的嘴!”


    來的不是布團,而是刀鞘。


    刀鞘平平的拍在張隨的嘴上。


    隨即拖走。


    從此,世間再也沒聽聞過此人的消息。


    ……


    韓紀拎著一塊桃縣陳家的煮羊肉,哼著曲子,一路到家。


    “娘子!”


    “夫君。”


    蔣氏出來,見是羊肉,就拿起圍腰擦擦手,隨即接過,低聲問道:“如何?”


    韓紀說道:“此後,再無此人。”


    蔣氏身體一僵,隨即咬牙切齒的道:“也好!”


    韓紀走到室外,見女兒還在做針線,就問道:“穎兒沒出門嗎?”


    韓穎點頭。


    “來,隨為父走走。”


    父女二人就在院子裏緩緩踱步。


    “為父知曉你一直掛念著張隨。”


    “並沒有。”韓穎低頭。


    韓紀回頭看了女兒一眼,“張隨當初對你不錯。”


    “嗯!”


    “張隨一直在寫信給為父,你可知曉?”


    “嗯?不知。”


    “信中一直在懇請為父幫他出仕。”


    韓穎顯然是震驚了,“竟然這樣?”


    “他對你好,是因為為父為貴人效力,能幫襯他。對了,他可是對你深情款款?”


    “嗯!”


    “當初為父就發現,他在外麵養了兩個女人。”


    韓穎心頭一震,“阿耶為何不說?”


    韓紀止步回身。


    “張隨當年信誓旦旦說要對你如何如何,為父知曉他做不到。可為父深信,隻要自己在,就能壓製住他。


    他在外養女人,被為父發現後痛悔不已,發誓要痛改前非。


    可男人一旦沾腥,哪能輕易斷掉?


    為父本想把此事告訴你……”


    “您為何不說?”韓穎委屈的看著父親。


    韓紀緩緩伸手,摸摸她的頭頂,就如同她小時候那樣。


    微笑道:


    “為父總是希望你能過的快活,至於煩惱,為父來解決。”


    韓穎問道:“阿耶,他人呢?趕走吧!”


    韓紀笑道:“為父親自去了,一頓嗬斥,揭穿了他的真麵目……”


    韓穎看著有些難受。


    韓紀嗬嗬一笑,“老夫說了,此後他但凡再出現在你的眼前,老夫便令人把他弄到西疆去,此生不得回歸。”


    “他膽子小,定然跑了。”


    “嗯!是個沒膽的貨色。”


    韓紀柔聲道:“難受也別憋著,出門走走,多走走就好了。”


    “嗯!”


    韓紀出去。


    蔣氏在等候,“真走了?”


    “嗯!”


    “不會是送去西疆了吧?”


    “北疆到西疆沒路。”


    蔣氏心中一鬆,“那修就是了。”


    “是啊!”韓紀笑了笑,“郎君最喜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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