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州治所澄陽。


    春天來了,站在城頭,感受著春天氣息的肖宏德,覺得自己的春天留在了那個冬季。


    在那個冬季,他迎娶了左相林雅的女兒。


    新婚夜,他陪著賓客飲酒,喝的半醉。


    娶了左相的女兒,以後前途無量啊!


    麵對眾人的恭維,他隻是矜持一笑。


    是啊!


    前途無量!


    隨後他去了洞房。


    紅燭下,新娘戴著頭巾,低著頭,感覺是在嬌羞。


    陪新娘的兩個婦人一臉曖昧的指指案幾上的春宮圖,隨即告退。


    他一直以為這是讓自己看的……可他早已身經百戰,哪裏需要這個東西。後來他才知曉,就在自己來之前,新娘和那兩個婦人共同探討了一番哪個樣子更有趣這個話題。


    關門,撩開頭巾,精致妝容下,看不透那張臉的本來麵目。


    但,權力就是最好的春藥。


    年輕人,火力壯,一夜弄到天大亮。


    天明,看著新娘,他發誓這是自己人生的全新開端。


    事實上也是如此,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告別了快樂。


    家中的侍妾漸漸出事兒,他有所察覺,但沒法拒絕權力的誘惑。


    直至一個侍妾莫名其妙的吊死在自己的屋子裏,肖宏德終於爆發了。


    然後,抽了那個女人一巴掌。


    去告狀吧!


    我不怕!


    他以為女人會去告狀。


    可並沒有,女子默默轉身,再回來時,一陣旋風般的……


    手中握著尖刀。


    “老娘殺了你!”


    從此,他就成了事實上的鰥夫。


    惹不起,我躲得起吧!


    於是他來了內州。


    剛開始他躊躇滿誌,覺得這裏能消磨掉自己人生的苦痛。


    就如同遊山玩水般的。


    但沒想到,楊狗帶著北疆軍來了。


    南歸城,沒了。


    大遼這些年第一次丟失疆土,就發生在他的轄區。


    寧興震怒,據聞皇帝說要活剝了他,用醬料醃製一番,烤成全人。


    但這時候有一個好的老丈人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


    左相林雅出來,一番話說的眾人啞口無言,最耿直的一句是:誰敢擔保自己麵對北疆那條瘋狗的攻勢能不丟失疆土,老夫親自為他牽馬!


    沒人說話。


    於是,戴罪立功就成了老丈人敲打他的話。


    他知曉,這話還有一個暗喻:老夫閨女那裏,你也得戴罪立功。


    於是他寫了一封信回去,信中,他誠懇的道歉,說自己當初來內州任職,是想為丈人分憂……想想,為丈人掌握內州,這是多重要的事兒。


    今日,他接到了娘子的回信。


    ——回來!


    他手中此刻就拿著書信,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輕輕的撕碎了信紙,看著碎屑飄飄蕩蕩的落在城頭下麵。


    噠噠噠!


    一隊騎兵飛也似的衝進了城門,把紙屑卷了起來。


    一塊紙屑正好落在城頭上。


    ——來!


    就一個字。


    肖宏德一拳砸在那塊紙屑上。


    身後,副將趙多拉跑了上來,看著神色絕望,“楊狗來了。”


    肖宏德回身,眼珠子都紅了,“戒備,全城戒備,令人去求援,馬上去!”


    整個內州都慌了。


    “楊狗來了。”


    走在街上,肖宏德看著行人腳步匆匆,還有人背著麻袋,一臉惶然在叫喊。


    亂作一團啊!


    他對趙多拉說道:“楊狗這是不知足嗎?剛拿到了南歸城,又接著衝我內州下手。”


    趙多拉上次攻打南歸城失敗,還在等待寧興的處置結果,但作為皇帝的人,而且肩負拉攏肖宏德的重任,他覺得自己問題不大,“和寧興會不會有關係?”


    肖宏德一怔,“你是說,楊狗想通過攻打內州,擊敗老夫,來打擊左相?”


    趙多拉點頭。


    看,做了林雅的女婿,血本都虧掉了。


    早日止損才是王道。


    但權衡了一下後,肖宏德冷冷的道:“去打探消息。”


    從這一刻開始,肖宏德的性子就變了,手持皮鞭,見誰偷懶就抽。到了後來,是見誰不順眼就抽。


    他派出了信使,“告訴寧興,老夫將與內州共存亡!”


    他是認真的,紅著眼珠子衝著趙多拉說:“封鎖城門,沒有老夫的手書,任何人不得出城。”


    百姓害怕戰爭,但當他們發現上等人也和自己一樣時,心中的恐懼就漸漸消散了許多。


    ——上等人都能死,咱們怕什麽?


    這是很愚蠢的想法,但卻能安慰人心。


    趙多拉神奇的發現,城中的氣氛變了,竟然有些祥和之意。


    他看向肖宏德眼神中多了些敬佩之意,心想,難怪陛下要拉攏此人。


    當城頭堆滿了守城物資時,肖宏德衝著南方喊道:“老夫等著你。”


    整個澄陽城內靜悄悄的。


    所以,肖宏德的聲音傳的很遠。


    遠方的馬蹄聲也傳的很遠。


    噠噠噠!


    一隊斥候回來了。


    趙多拉淡淡的道:“可惜不是楊狗。”


    斥候進城,上了城頭。


    “詳穩……”聲音有些慌亂。


    肖宏德回身喝道:“鎮定。天塌下來了,老夫先頂著,慌什麽?”


    斥候說道:“楊狗領軍轉向了。”


    “哪邊?”


    肖宏德冷笑,“老夫早已做好了準備,他想偷襲?用爛的手段,當被老夫迎頭痛擊!”


    “他往東邊去了。”


    東邊!


    肖宏德緩緩看向右側。


    所有人緩緩看向東邊。


    “潭州!”


    ……


    草原。


    鎮南部。


    自從歸順了老板後,鎮南部的日子就越來越好。


    整個草原如今都是鎮南部的天下,他們的任務是保護陳州的牧民們,以及提防潭州軍。


    大帳內,辛無忌正在喝酒。


    羊肉白水煮熟,切開擱在案幾上。他拿著小刀,削一塊肉吃了,再喝一口酒水。


    臉上的那道刀疤很深,隨著他咀嚼的動作而蠕動著,看著分外猙獰。


    那些頭目坐在下麵,各自吃肉喝酒,偶爾舉杯相邀。


    沒人邀請辛無忌,他也不需要誰邀請。


    自斟自飲,偶爾看著虛空,突然一笑。


    這日子,可真是夠意外的。


    一個前途無量的大遼將領,竟然變成了大唐北疆節度使的狗。


    偶爾午夜夢回,他也會後悔,心想如此大好前程,卻盡數丟棄,做了別人的狗。


    “……大遼看著凶狠,可也架不住主人更凶。這不,南歸城就丟了。以往丟了還能撿回來。這下可好,主人一句話,咱不走了。就此,南歸城就成了北疆的地界。”天籟小說網


    “那些凶狠的北遼人,以往對咱們可沒好臉色,咱們還不敢囉嗦,現在好了,遇到了主人……


    南歸城再往前,可就是建水城了。哪日主人奪了建水城……可汗,你看著臉色不大好……”


    扯淡的頭目詫異的看著辛無忌。


    曾今的建水城守將赫連喜舉杯,“為了主人。”


    “為了主人。”眾人舉杯。


    噠噠噠!


    馬蹄聲急促,到了帳外,接著一個軍士進來。


    一個頭目正在飲酒,被這一下驚到了,酒水嗆的案幾上都是。他一邊咳嗽,一邊指著軍士罵道:“誰來了這般急切,甘妮娘……”


    軍士哆嗦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些異彩,好像是……同情,“是……是主人。”


    呯!


    頭目的手一鬆,碗落地破碎。


    辛無忌起身過來,拿出皮鞭,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鞭子。


    頭目慘嚎著,卻不敢為自己求饒。


    辛無忌喘息著收了皮鞭,“押著,等本汗回來處置。”


    他帶著頭目們迎了出去。


    遠遠看去,烏壓壓一片騎兵正在趕來。


    “可汗!”


    一個頭目驚惶的指著左側。


    “右側也有。”


    左右都出現了騎兵。


    辛無忌一言不發,徑直迎上去。


    人馬如龍,當看到那麵大旗時,辛無忌跪下。


    身後,一群頭目跪下。


    更遠的地方,整個營地的人都跪下了。


    迎接他們的主人。


    也是北疆之主。


    大旗靠近,楊玄在馬背上看著辛無忌。


    “恭迎主人。”


    “恭迎主人。”


    一群草原人拱著屁股,虔誠的呼喊著。


    女人,孩子……老人,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楊玄淡淡的道:“起來。”


    烏壓壓一片人起來,束手而立。


    宋震在後麵看著這一幕,突然有了些明悟。


    這是土皇帝。


    但,你要想找個毛病卻找不到。


    他問了韓紀,“鎮南部這些年對北疆何用?”


    韓紀指著草原,“整個北疆的肉食,除去自行養的豕之外,大多來自於此。


    郎君說,這片草原是我北疆的強壯之基。就算是赫連春傾國之力來爭奪,也得打回去。


    而為北疆看守這片草原的便是鎮南部。”


    “明白了。”


    宋震告訴自己,子泰是迫不得已!


    長安啊!


    那群蠢貨寧可把最好的東西給並無強敵的南疆,卻坐視北疆和凶狠的北遼人搶奪牧場。


    楊玄被迎進了大帳內。


    鎮南部最美的處子被急匆匆洗刷幹淨送了來,由她們伺候主人用飯。


    羊肉,美酒。


    身邊是草原處子,這樣的境遇並未讓楊玄飄飄然。


    他看著那些頭領,說道:“我來,看到了這片草原生機勃勃,看到了安居樂業,也看到了,久違的歡樂。”


    韓紀看了宋震一眼,心想聽到這等近乎於土皇帝的話,宋震會怎麽想?


    宋震在吃著羊肉。


    很美味。


    他發現那些頭領都放下了手中的一切東西,微微低頭聆聽。


    恭謹的……讓他想到了長安大朝會站在最前排的臣子。


    每年元日時,長安會舉行一次大朝會,參加的官員多的嚇人。


    當皇帝出場時,群臣和外藩使者行禮,有人說,這便是中原帝王的高光時刻。


    每個人都在低頭。


    那一刻,帝王便是神靈。


    可此刻看著楊玄,宋震覺得,大朝會,有些形式主義。


    楊玄就坐在那裏,兩側是貌美處子。他一手拿著小刀,隨意的切著肉,從容的說著話,看著,沒有任何異常。


    可再看看那些頭領。


    低著頭,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身側。


    大朝會看似恢弘威嚴,可私底下官員們該幹嘛幹嘛,隻要動作不大,聲音不大,誰管你?


    可此刻,無人監督,這些頭領卻自發的恭謹。


    仿佛,自己麵對的是真正的神靈。


    “我希望這份安居樂業能延續下去,可有的人,有的勢力卻不肯。他們喜歡興風作浪,他們見不得人間太平。故而,他們在虎視眈眈。”


    宋震吃了一塊羊肉,看似平靜,實則是在仔細聆聽著。


    楊玄的話,將會決定這片草原未來的命運。


    “麵對這等窮凶極惡的勢力,我們該怎麽辦?”


    楊玄放下小刀子,輕輕拍了一下案幾,宋震發現,那些頭領渾身一震。


    仿佛神靈輕哼了一聲。


    “他敢齜牙,那麽,我們就打斷他的獠牙。他敢伸手,那麽,我們就砍斷他的手……”


    楊玄拿起小刀,繼續吃。


    那些頭領也放鬆了下來。


    就這?


    宋震覺得這個訓話更像是敲打。


    吃完飯。


    宋震覺得悶,就出去走走。


    他看到那些頭領聚在一起說著些什麽。


    就悄然靠近。


    “主人要出兵了。”


    “是已經出兵了。”


    “主人方才說了,要敲斷潭州的獠牙,砍斷他們的手。”


    “準備吧!”


    “把麾下的勇士們叫來,讓主人來檢閱他們。”


    “好!”


    這……


    宋震忍不住叫住了一個頭領。


    “楊副使並未讓你等集結勇士……”


    頭領看著他,覺得這是個傻子,“主人說我們啊!”


    是啊!


    宋震懵了。


    “主人攻打潭州,作為最忠實的仆人,我們難帶不該為主人衝殺。”


    “是啊!”


    宋震回去。


    韓紀站在大帳邊,微笑道:“宋公有疑惑?”


    “按理,這等調集部族軍隊,應該是通過節度使府……”


    宋震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這是個老兵部,在長安久了,一切都按照程序辦事。


    韓紀說道:“這是草原,草原人認的不是什麽官府。”


    “那他們認什麽?”


    韓紀拍拍刀柄,“他們認這個。”


    “那麽,子泰為何要來這裏?”


    “羊群在外麵覓食,主人隔一陣子得去看看牧羊犬,否則,當下一次再度出現時,羊群興許就變成了別人家的。”


    “明白了。”


    宋震徹底明白了,“這裏,講的不是規矩。”


    “沒錯,誰講規矩誰是蠢貨。”


    “這裏,講的是,拳頭!”


    韓紀微笑,“牧羊犬你得隔一陣子殺幾隻,郎君今日便想殺幾個頭領。”


    原來,那些頭領便是子泰眼中的待宰羔羊嗎?宋震想到了先前那些頭領恭謹的模樣,心中一冷。


    “這,便是邊疆嗎?”


    久違沙場的老兵部,有些神思恍惚。


    嗚嗚嗚!


    號角聲響起。


    一麵大旗豎立在王帳旁。


    一隊隊草原勇士集結在大旗下。


    辛無忌走到了王帳外麵,躬身,“主人,一萬騎兵集結完畢。”


    “嗯!”


    楊玄走了出來。


    他剛才打了個盹,此刻精神不錯。


    外麵,烏壓壓一片都是鎮南部的騎兵。


    當看到他出現時,所有人下馬。


    跪地。


    “見過主人!”


    聲音宛若驚雷。


    烏達牽來楊玄的馬。


    楊玄上馬。


    指著潭州方向。


    “跟著我,去斬斷那些伸向草原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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