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上的嫩葉越來越大,蟲子也漸漸多了,甚至能看到一隻甲蟲在樹幹上爬行。


    一隻手出現在前方,甲蟲抬起角,夾子不斷張合著。


    那隻手白皙,屈指彈了一下,甲蟲飛了起來。


    王尊收手,負手看著嫩芽,“那邊如何?”


    林西說道:“蘭景原先在太學教書,學生中多有高官顯貴者。後來病了歸鄉,病好後就在家中開了私塾。


    此人以蓮花自詡,自詡操行潔白無瑕,風評頗好,人稱北疆君子。”


    “嗯!”


    這時外麵一陣躁動。


    “長安低頭了!”


    “黃相公安全了!”


    “萬勝!”


    “副使果然是我北疆的中流砥柱啊!”


    “有副使在,我等無憂了!”


    “……”


    王尊驚愕,“長安低頭了?”


    林西說道:“不知楊狗用了什麽手段傳信,他這邊做出反製的手段後,咱們過了一陣子才得了長安的消息。”


    “手段很多。”王尊淡淡的道:“譬如說鳥兒。不過這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帝竟然低頭了?”


    他自問自答,“楊玄以北疆軍威壓,這便是不死不休。皇帝擅長的是權術。拚命,他不行,預料中事。”


    林西讚道:“先生您提早預判長安會低頭,更是令人去說動了蘭景出手,恰逢此刻消息傳來,楊狗謀反之心昭然若揭。”


    “天地君親師。天地就不說了,帝王便是天,便是神靈。這是數千年來天下人的認知。


    楊狗以黃春輝之事為契機,出手鼓動北疆軍民。


    他看似得手了,可他卻忘記了,這個天,依舊是帝王的天。”


    林西由衷的讚道:“先生睿智。”


    “蘭景想回長安。”王尊譏誚的道:“老夫給他這個機會,此事做成了,給家裏去封信,安排他進六部。”


    “是。”林西應了,猶豫了一下,問道:“帝王,真是天和神靈嗎?”


    王尊嗤笑道:“你見過玩兒媳婦的神靈嗎?”


    林西恍然大悟,“那不是畜生嗎?不,畜生都幹不出這等事來。”


    ……


    蘭景看著就是個標準的先生模樣。


    三縷胡須黝黑,清瘦,一雙眸子裏多威嚴。


    仿佛你若是說錯了些什麽,他就能開口嗬斥。


    此刻他在書房裏寫字。


    身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含笑看著。


    “好字!”


    見蘭景寫完了,男子接過毛筆,隨手擱在了筆架上,“先生的字,越發的雄峻了。”


    “老夫還不老。”


    蘭景看著自己寫的字,撫須道:“為先,讓你尋那些人下午聚會,此事如何了?”


    男子叫做尤達,字為先,是蘭景的學生。


    “大多人都說要來,幾個窮的說家中有事,來不了。”


    “那些人懼怕楊狗的威權,以後也不會有什麽出息。”蘭景拿起蒲扇扇動著,讓墨跡快些幹,“你來回奔波,辛苦了。”


    尤達笑道:“多年來,先生對我疼愛有加,宛若耶娘。我就為先生做了些事,難道還能叫苦?”


    蘭景莞爾,“你我情同父子,想來,以後也是一段佳話。此事要著緊,一旦成功,你就跟著老夫去長安。”


    “是!”尤達關切的道:“先生,楊狗囂張,您要小心啊!”


    蘭景歎道:“楊狗在北疆跋扈,肆意而為,弄的滿地腥膻啊!


    老夫在去長安之前,好歹為桑梓除此大害出份力,與有榮焉。至於後果,早已置之度外。再有……


    老夫一身正氣,他們能拿老夫如何?”


    尤達說道:“先生人稱北疆君子,連魯縣趙氏對先生都頗為讚許。不過,楊狗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先生還是謹慎些為好。”


    蘭景擺擺手,“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哪怕是神靈來了,老夫也能端坐如故。心中無愧,何懼之有?且去!”


    尤達告退。


    蘭景坐下,就這麽閉目養神。


    先賢說,腦海中空空然,便是神仙。


    他閉眼一瞬,就睜開了眼睛。


    晚些,賓客們來了。


    蘭景笑著出去迎客。


    隨即便是宴請。


    讀書人宴請自然不同,得作詩詞。


    眾人一一作了,蘭景點評,大多不錯,於是皆大歡喜。


    “諸位。”


    蘭景見氣氛融洽,就拍拍手,等眾人看過來時,說道:“此次北疆威脅陛下,乃至於要誅殺帝王滿門,老夫聽了很是惶然。


    帝王,一國統領。帝王威嚴不再,整個大唐將會分崩離析。你等日子如何?”


    “還行,不錯。”


    今日來的都不差錢。


    但依舊謙遜的說不錯。


    蘭景歎道:“可若是大唐分崩離析,諸位都是讀書人,想想陳國末年的慘狀。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啊!每每看到這些,老夫便……”


    他屈指彈去眼角的淚水,“前陣子北疆還出兵南下,幸而未曾動手。可即便如此,此等行徑近乎於謀逆。大唐立國數百年,諸位可曾聽聞誰這般跋扈?”


    眾人麵色嚴峻。


    尤達說道:“唯有陳國末年時,那些將領形同於藩鎮,才有此等跋扈將軍。”


    蘭景歎息,“大唐盛世才將開始,老夫還想著這等盛世當延續千萬年。可偏生那位副使野心勃勃,準備打破這一切。”


    “先生,小心隔牆有耳。”尤達一臉緊張。


    蘭景冷笑,“老夫已經準備好了遺書,若是楊玄要殺人,那便衝著老夫來。若是能用老夫的性命令天下人警醒,老夫死而無憾,隻求速死!”


    一個男子動容,“蘭先生義無反顧,我輩豈能落後?”


    “正是如此!”


    “……”


    隨後就是討伐。


    酒過半酣,蘭景說道:“諸位,長安在看著北疆呢!”


    眾人心領神會,舉杯。


    “為陛下賀!”


    “祝陛下萬壽無疆!”


    “祝大乾盛世千萬年。”


    宴會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隨即,北疆許多地方都在傳著楊玄要謀反的消息。


    劉擎抓住了準備去視察春耕的楊玄,“外麵鬧得沸沸揚揚的,你竟然置之不理?”


    楊玄說道:“劉公,此事我已交給了韓紀和包冬。”


    上位者做事,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什麽大業,大業沒成就先累死了。


    而且,什麽事兒都自己幹,下屬會怎麽想?


    所以楊玄把事兒丟出去後,僅僅是聽取匯報,沒怎麽幹涉。


    韓紀和包冬正在商議此事。


    “蘭景出手了,你這邊為何不動?”


    韓紀的事情也不少,作為謀士,他平時需要收集許多資料,人物,局勢……把這些人融會貫通了,才能隨手就是計謀。


    包冬說道:“等他得意忘形之時。”


    “什麽手段?”


    “錦衣衛那邊,還請韓先生打聲招呼,令他們配合我。”


    “好。不過,老夫想問問,你這是準備了什麽手段?”


    “先生隻管看就是了。”


    包冬尋到了赫連燕。


    “還請赫連指揮使派些得力的人手去查探蘭景此人。”


    赫連燕剛得了韓紀那邊的招呼,“查什麽?”


    “查他的劣跡!”


    赫連燕說道:“蘭景乃是有名的北疆君子,一言一行無不遵循規矩,從未越矩。


    我聽聞郎君令你對付此人,你磨蹭到了今日才想到了這個法子……”


    “這世間,從未有真正的君子!”包冬誠懇的道。


    “你是說,那是個偽君子?”


    “真正的君子,必然是木訥的。”包冬說道。


    “若他真是君子呢?”赫連燕雙手抱胸,想看看這位的成色。


    包冬垂眸,“他必須是偽君子。”


    赫連燕拍手,“果然是郎君看重的人才,捷隆,安排人去。”


    “是。”


    赫連燕去尋韓紀。


    “他如何說?”韓紀問道。


    “他請我這邊去查蘭景的劣跡。”


    “有些意思。”


    “他還說,蘭景必須是偽君子。”


    韓紀挑眉,“還能不要臉。老夫對他興趣越發的濃厚了。赫連指揮使以為呢?


    赫連燕嬌笑,“你在郎君的眼皮子底下拉幫結派,就不怕郎君哪日出手收拾你?”


    韓紀說道:“郎君身邊人越來越多,這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保持客氣就是了。


    咱們為何能相投?便是因為咱們有誌一同……”


    他笑了笑,“咱們都希望郎君能早日走出那一步,而其他人,有的說該慢一些,有的說要……和平相處不好嗎?興許等新帝登基了,就會對北疆另眼相看。”


    “不可能。”赫連燕搖頭,“在帝王的眼中,但凡曾無視帝王的臣子,無論是誰,都不可用。乃至於,弄死才心安。


    所以,從郎君抽了皇帝一巴掌之後,他此生隻能一直往前。但凡停下來,便是傾覆之禍。而你我,也將因此而死無葬身之地。”


    “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韓紀喝了一口茶水,“包冬也是這般想法,咱們,一榮俱榮。”


    “一辱俱辱!”


    “所以……”


    “錦衣衛會全力幫他!”


    赫連燕走了,領走前問道:“韓先生可怕事敗身死?”


    韓紀坐在值房裏,春風從外麵吹拂進來,令人醺醺然。


    他握著茶杯,微笑道:“老夫此生,當助主公登頂長安,青史留名!若是不能,生不如死!”


    ……


    錦衣衛動起來了。


    蘭景的過往經曆被一一查了出來。


    “毫無瑕疵!”


    包冬來到了錦衣衛,看著那些資料,“不能!”


    捷隆說道:“咱們去查他的人都頗為欽佩……此人堪稱是兩袖清風。


    宴請賓客,菜不過三味,酒也是最差的一檔,淡如水,還發酸。


    衣裳兩件換著穿,破了縫補就是。


    家小也是如此,一家子,看著不像是前太學教授,倒是像平民。”


    包冬看了消息,抬頭,“世間沒有真正的君子!越是無暇的,就越有鬼!”


    捷隆蹙眉,“為何?”


    包冬說道:“是人就有欲望,就算是自己能壓製,可妻兒老小呢?難道能坐視?”


    “可也有人一心為國吧!”捷隆覺得包冬以偏概全。


    “這一點我承認。”包冬說道:“可那等人多是真誠……但凡一心為國的,無不是熱忱做事、做人。


    一個人有理想,你想想是什麽模樣的?嗯!”


    捷隆想了想,“應當是……義無反顧的吧!”


    “再想想蘭景,他熱忱什麽?他真誠什麽?他有什麽理想?他為何義無反顧的造謠中傷郎君?”


    包冬誠懇的道:“相信我!去查,繼續查。若他這等人是君子,回頭我便回歸玄學,永不出山門!”


    錦衣衛的人再次出動。


    ……


    “先生,形勢大好啊!”


    尤達急匆匆來到了蘭景家。


    “鎮之以靜!”


    蘭景在看書,一手拿著書卷,一手背在身後,蹙眉道:“當初教導你等遇事不可慌張,看看你,深吸一口氣,壓住情緒。”


    尤達止步,深吸一口氣,“外麵好些人都說,先生乃北疆君子,先生說楊玄此舉形同於謀逆造反,那必然如此。”


    “外麵如今可還在提楊玄給了長安一巴掌之事?”


    “少了大半,那些百姓都閉口不談此事了。”m.23sk.


    “可見,帝王乃是天神這個念頭深入人心。”


    蘭景笑道:“此事算是成了,你也有功。”


    尤達看著先生,可蘭景擺擺手,“且去吧!”


    尤達告退。


    稍後,蘭家來了一個客人。


    “蘭先生威望高,手段了得。”


    “那事……”


    “楊狗跋扈,說不得會報複先生。三日後出發,去長安。”


    “好!”


    來人走了。


    蘭景換了一件布衣,拿著一頂鬥笠出了家門。


    出了家門後,他轉了幾個巷子,戴上鬥笠。


    看看左右。


    沒人。


    他一路往巷子深處走。


    直至一戶人家大門外,他再度看看左右,輕輕叩門。


    門開,裏麵一個女子,見到他後,嗔道:“死鬼,怎地半月沒來了。”


    蘭景進去,再度探頭出來看看左右,把門關上。


    “老夫過陣子要出趟遠門。”


    “多久回來?”


    “大半年吧!”


    “那得月樓的錢呢?”


    “錢先放在你這……老夫看,你要不先預支些給老夫。”


    “要多少?”


    “就預支兩年的收益吧!”


    “那麽多?”


    “沒有老夫的人脈,你的青樓能開?”


    “好啦好啦!死鬼,趕緊來。”


    “老夫今日沒什麽興致。”


    “那你摸老娘的屁股作甚?”


    “……”


    隨即,裏麵隱隱傳來了一些動靜。


    門外,一個男子背靠大門,仿佛在歇息。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


    “原來,世間果真無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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