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城。


    當看到楊玄時,甄斯文熱淚盈眶,“斥候往內州方向哨探,發現敵情立時回報。”


    隨即,他帶著人出城相迎。


    “見過副使。”


    “斯文,辛苦了。”


    “為副使效力,不敢言苦!”


    楊玄看看他,“黑了,瘦了,不過,精神更好了些。”


    甄斯文說道:“以往在陳州時,整日事雜,且多,故而滿腦子亂糟糟的。到了南歸城後,事也多,也雜,不過敵軍就在不遠處,整個人都繃緊了,反而更專注了。”


    楊玄視察了城防,又和百姓們見了一麵。


    “我說過,不會拋下南歸城。”


    楊玄麵對百姓,再度許下諾言。


    “耕種如何?”


    他親切的問著一個老農。


    老農說道:“不敢種多嘞!”


    “我知,種少些,就算是被敵軍破壞了損失也不大。”


    老農說道:“還是副使懂咱們。”


    “我也是苦日子出身啊!”


    幾句話,楊玄就拉近了自己和百姓之間的距離。


    隨後,他聽取了甄斯文的匯報。


    “敵軍斥候遊騎頻繁襲擾,以至於沒法正常勞作。我軍斥候被多次伏擊,剛開始損失不小,漸漸的也琢磨出了手段,兩邊不斷廝殺……”


    城頭上,楊玄看著北方,“朝中皇帝與世家門閥如今是均勢,因為我北疆的緣故,如今他們聯手應對,這個時候咱們的動靜不能太大了。”


    甄斯文沒反應。


    斯文不是個搞權謀的材料啊!


    楊玄這番話,若是換了個人聽到,定然能分析出一堆東西來。


    現在,隻能由楊玄來分析,“皇帝與楊鬆成等人看似密不可分,可實則內裏矛盾重重。咱們這邊消停下來,他們就會忍不住爭鬥。”


    甄斯文歡喜道:“是了,他們爭鬥起來,我北疆的處境就會好許多。到了那時候,咱們再大舉北上……”


    你總算是明白了啊!


    楊玄心中苦笑,但卻格外的滿意。


    有人叫走了甄斯文,韓紀低聲道:“甄司馬的權謀……差了些意思。”


    楊玄說道:“懂權謀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


    韓紀心中一凜,“是。”


    中原曆史悠久,關鍵是,老祖宗們都是聰明人,留下了無數權謀的先例。以至於一個順口溜,一個歇後語中,都能品出權謀的味道來。


    在這樣的文化熏陶下,出權謀家的比例越來越高。


    淳樸卻成了稀罕物。


    韓紀看看王老二,心想,這便是主公對老二另眼相看的緣故之一吧!


    晚上,甄斯文準備了酒菜,請楊玄及隨行飲宴。


    酒過三巡,甄斯文問道:“敢問副使,此後內州當如何?”


    這是問未來的戰略。


    楊玄說道:“如今北疆的處境並不好,長安打壓,前陣子更是大軍環伺,若是那時北遼入侵,長安甚至能與北遼夾擊我北疆。”


    韓紀微笑道:“有人對郎君上次領軍逼退鄧州大軍有疑慮,說此舉太過。可也不想想,當時北遼那邊斥候突然密集了起來,兩者之間……嗯!”


    甄斯文訝然,“難道長安還敢與北遼聯手?”


    “莫要高估了人性,莫要低估了對手。”楊玄喝了一口酒水,“唯有先將長安的挑釁擊退,才能慢慢向北。”


    楊玄叫人弄來了地圖,“拿下南歸城隻是個試探,若是北遼不甘示弱,囤積大軍於內州一線,那麽,下一步我北疆就得蟄伏,等待時機。”


    可北遼隻是增援內州,並未囤積大軍。


    “北遼的反應說明他們內部的紛爭頗為激烈,以至於對外謀略都淪為了政爭的工具。可悲,但對於我北疆而言卻是好事。”


    甄斯文問道:“那麽,下一步就是向北?”


    楊玄點頭,“北遼是一個龐然大物,想要一口咬死它,隻會引來反噬。可一口口的吞噬,這個龐然大物卻會覺著……無所謂。”


    溫水煮青蛙,這便是楊玄為北遼準備的戰略。


    “一步步吞噬過去,直至掌握內州。到了那時,身後的廣袤田野便是北疆的糧倉。”


    楊玄在野望著,甄斯文卻覺得可惜,“若是大唐能上下一心就好了。”


    楊玄微微搖頭,“不可能!”


    偽帝在,他就沒法對北遼大打出手,沒法傾力而為。


    否則,他前腳大軍盡出,偽帝絕對敢派軍抄了他的後路。


    同理,他若是大舉進攻關中,赫連春會毫不猶豫的起大軍來滅了北疆,斷掉他的後路。


    “那個人,我信不過!”


    甄斯文點頭,“當年能逼死裴九,可見心中隻有權力,沒有大局。”


    可以說逼死裴九是北疆軍民對偽帝父子不滿的終極原因,由此,也拉開了北疆和長安長久的對抗之路。


    一個官員說道:“副使,有北遼牧人每每來此放牧,說心向大唐。還想送孩子來城中讀書,下官以為,可以利誘之,給他們好處。”23sk.


    “善待異族?”楊玄喝的微醺,“再議!”


    是夜,楊玄睡的不好。


    昏昏沉沉的,他發現自己走在一片迷霧之中。


    這是哪裏?


    楊玄茫然看著前方。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座宮殿。


    宮殿在霧氣中顯得有些縹緲,能看到一些宮人站在殿外。


    一個男子站在前方,含笑看著他。


    “我兒。”


    楊玄茫然看著他。


    眼前畫麵一變。


    無數將士圍著皇城在廝殺。


    長夜中,一縷燈火在宮殿裏搖曳著。


    男子就坐在殿上。


    一張案幾,一壺酒。


    外麵,喊殺聲震天。


    男子隻是靜靜的看著。


    一個個將士倒在了血泊之中。


    當一個雄壯的將領進了大殿時,楊玄看到,此人的長相不類中原人,深目高鼻。


    男子抬起頭來,楊玄心中一驚。


    那不是我嗎?


    男子喃喃的道:“還是敗了嗎?”


    他突然咆哮道:“朕出錢請你等助戰,奪回長安,你等卻順勢發難,信譽呢?”


    異族將領捧腹大笑,“信譽?你這個蠢貨。這世間隻是個叢林啊!為自己的族群尋找牧場,尋找奴隸,無所不用其極。什麽信譽?上一次講信譽的是誰?”


    身後出來一個謀士,背上長著兩隻翅膀,看著莊嚴,“陳國。”


    “陳國何在?”


    “滅了。”


    異族將領大笑,“那些蠢貨,學什麽儒術,天真的講什麽信譽……信譽,那隻是強大對弱小的憐憫。”


    “信譽,隻是強大對弱小的憐憫……”


    男子喃喃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異族將領笑道:“可惜你領悟太晚了。”


    謀士扇動翅膀,“聽聽,你的都城正在呻吟,你的子民正在我等勇士的刀槍下慘死,那些女子正在我們勇士的身下婉轉承歡……這便是信譽帶來的。”


    “原來,異族從不感念大唐對他們的好。”男子喃喃的道。


    “蠢貨才會對異族貼心貼肺。”謀士扇動翅膀,笑的格外虛偽。


    “是了,看看那個世界,中原曾善待無數異族,乃至於把他們從蒙昧中拯救了出來。


    可最終這些異族卻把曾經的恩人當做是仇敵。


    當恩人衰弱時,他們用從恩人處學來的手段,把恩人殺的十室九空。”


    男子麵色慘白,端起酒杯,“這皆是朕的過錯,若有來世,朕當橫掃當世,威壓異族!”


    “殺了他!”


    謀士喊道。


    男子慘笑,“因朕之過,導致大唐覆滅,何用你等動手。


    朕,自我了斷。


    隻有一事……”


    “你說。”


    “朕無顏去見祖宗,死後,當以黑布覆麵,永世沉淪。


    但請,勿傷百姓一人。”


    他舉杯一飲而盡。


    少頃,七竅流血,伏在案幾上,就此歸去。


    魂魄飄蕩了起來,漸漸飄到了長安上空。


    長安變成了一座烈火之城。


    到處都是火把。


    到處都是殺戮。


    一隊隊狂笑著的異族人拿著兵器,追砍著那些百姓。


    那些百姓在慘嚎著;那些女子在尖叫奔跑著,呼喊著父兄來拯救自己;那些孩子倒在血泊中,曾經無邪的目光變成了疑惑。


    一個婦人被淩辱後,那個異族人提起褲子,順手一刀剖開了她的小腹,看著裏麵大笑道:“原來女人和男人也差不多,哈哈哈哈!”


    “男人呢?”婦人歎息,緩緩閉眼。


    魂魄無顏以對。


    那些被殺戮的百姓都飄了起來,看著他,“帝王呢?大軍呢?”


    魂魄宛如被油鍋煎熬著。


    畫麵一轉,依舊是一間大殿。


    那個男子站在殿外,含笑道:“我兒,明白了嗎?”


    楊玄點頭,不知怎地,哽咽了起來。


    男子指著北方,“我兒,殺敵!殺敵!”


    楊玄猛地醒來,呆滯了一瞬,夢境格外清晰。


    他呆呆坐著。


    長夜幽幽。


    就聽他輕聲道:“此生,當令異族俯首!”


    ……


    在南歸城待了幾日,楊玄準備回去了。


    “好生看守,遇到急事,可臨機決斷。”


    “是。”


    甄斯文帶著官員們送行。


    楊玄出發了。


    “哎!副使,走錯了。”


    甄斯文喊道。


    楊玄說道:“我去建水城轉轉。”


    甄斯文:“……”


    數百騎去建水城轉轉?


    楊玄帶著人馬,一路疾馳。


    “走,去南歸城轉轉!”


    一隊北遼斥候興高采烈的在往南邊去。


    “這是急著去投胎呢!”


    側麵,楊玄擺擺手,“一個不留!”


    兩側伏兵盡出。


    晚些,一地屍骸,幾個俘虜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內州最近如何?”


    一個聲音傳來。


    “就那樣。”


    “寧興增兵多少?”


    “許多。”


    “殺了!”


    橫刀一動,人頭掉落地麵。


    剩下的俘虜抬頭。


    “我說我說。”


    南歸城丟失後,寧興陸續給內州增派了萬餘援軍,最新指示是固守不出。


    “為何?”


    “說是貴人忙著呢!”


    楊玄說道:“內鬥的不亦樂乎,亡國,怕不怕?”


    他擺擺手,幾個俘虜被斬殺。


    “郎君,回去吧!”


    韓紀勸道。


    “北疆旱情有些嚴重,當下首要任務便是抗旱。可內州卻橫亙於此,就怕生出枝節來。走,去看看。”


    韓紀勸諫,“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楊玄淡淡的道;“當初我數人便敢去刺探敵軍大隊,如今我有數百騎追隨,怕了誰?”


    數百騎一路逼近了建水城。


    建水城守將遠遠望去,“好像是……楊字旗?”


    “是,是楊字旗!”


    守將麵色慘白,“是楊狗來了,快,示警!示警!”


    鐺鐺鐺!


    城頭鍾聲響起,城中的百姓拚命往家裏跑。


    數百騎逼近城下。


    楊玄看著城頭,“有些膽小。”


    韓紀笑道:“見到郎君大旗,能膽大的有幾人。”


    “可我就數百騎啊!”


    守將也發現了。


    “楊狗就五百餘騎啊!”


    “詳穩,這可是個機會。”


    “是啊!若是能弄死楊狗,可是頭號大功。”


    寧興放話,誰能弄死楊狗,至少是個侯。


    守將意動了,可接著倒吸一口涼氣,“楊狗最擅長的便是以身為餌。數百騎看似少,可兩側多半有伏兵,一旦咱們出擊,他且戰且退,兩側伏兵一出,建水城危矣!”


    “可兩側沒人啊!”


    兩側空蕩蕩的,隻有漸漸長高的牧草隨風搖擺。


    守將心中微動,“要不……不!不!不!”


    他搖頭,堅定的道:“決不能冒險。”


    守將叫做肖大秋,在軍中也算是個老油條了,資曆老的一批。可這人做事太謹慎,少了武人的銳氣。於是在軍中多年,升遷艱難。


    本來他認為自己此生就這樣了,可某一日卻接到調令,讓他來戍守建水城。


    到了建水城他才知曉,原來,上麵看中的是自己的謹慎。


    小心,無大錯啊!


    “那是誰?”


    楊玄身後竄出來一騎,耀武揚威。


    “是王老二!”


    “哦!竟然是人頭狂魔,咱們還是別出擊了。”


    一番耀武後,城中不動如山。


    楊玄莞爾,“楊某來視察南歸城,隨行不過數百騎。本想歸去,想覺著該來此處看看。你等莫非以為兩翼有伏兵?哈哈哈哈!”


    他笑的爽朗,“假作真時真亦假,想不到楊某憑著名頭也能弄個空城計。走了!”


    噠噠噠!


    數百騎揚長而去。


    城頭,肖大秋麵色難看。


    “竟然是假的!”


    頓時,原先緊張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而且,一股沮喪的氣息開始蔓延。


    士氣,跌落了。


    “老夫……還是謹守吧!小心,無大錯啊!”


    肖大秋把腸子都悔青了,可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謹守城池,最近半月都別出門了。”


    肖大秋喊道。


    “是。”


    城頭軍士應的有氣無力的。


    “老夫歇息去了。”


    肖大秋有些羞惱。


    直至黃昏,城頭這才解除了警戒。


    建水城右側五裏開外的地方,南賀站在高處,遠眺著建水城。


    數騎哨探歸來,“城中依舊謹守不出。”


    南賀回頭,“撤!”


    身後,烏壓壓一片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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