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方霸主,如何施政,這是一個問題。


    百姓好說,能填飽肚子就會高呼盛世,高呼萬歲,對統治者感激零涕,早晚三炷香為他祈福。


    欲望越少,就越容易滿足。


    百姓容易滿足。


    但豪強卻欲壑難填。


    統治者和豪強的矛盾就在於利益如何分配。


    豪強們攫取的利益多一些,統治者手中的資源,百姓能獲取的資源就會少一些。


    在社會資源豐富的時期,這個矛盾還能掩蓋。


    當社會資源匱乏時,矛盾就會顯露。


    大多數情況下,統治者會尋求豪強的幫助,但無數例子證明,豪強們寧可坐視中原崩塌,寧可讓異族來統治自己,也不肯割一兩肉去救天下。


    這不是什麽資本的本性。


    而是人類內心深處的欲望。


    黑色的欲望!


    這等欲望需要無數次的獲利才能被激發出來,能符合這個條件的……


    商人,豪強,權貴,貪官汙吏……


    都是肉食者。


    都是人上人!


    所以,一國衰敗,必然從上而下!


    就像是傳導般的,把那股子衰敗的氣息傳到地方,然後,地方官吏露出貪婪的嘴臉,開始收割利益。


    這個導向一旦完成,就如同在國家的身上割開了無數傷口。每過一日,這個傷口就會擴大幾分。


    唯有割掉這些腐肉,方能挽回衰亡的格局。


    而這其中,吏治和賦稅最為重要。


    “吏治不清,則政令難行。”


    長街的另一頭,楊玄和宋震站在一家逆旅的屋簷下。


    “所以你執掌北疆以來,首先動的是吏治。”


    “對,吏治是一切的基礎。”楊玄說道:“您該知曉南周吧!”


    宋震點頭,“當然,作為兵部尚書,老夫特意了解過。”


    “那麽您就該知曉南周正在進行的革新。”


    “孫石弄的新政?”宋震點頭,“南周國勢看似鮮花著錦,可暗裏危機重重。朝中錢糧入不敷出,寅吃卯糧,且軍隊孱弱。孫石的新政便是因此而出。”


    “孫石的新政直指南周各等弊端,不過,這幾年下來,卻進展不多。”楊玄說道。


    “朝中不少人說是孫石下手太狠。”宋震說道。


    “這不是根源。”


    “你以為根源為何?”宋震問道。


    “南周新政看似前途光明,可孫石忽略了一點,執行力!”???.23sk.


    “執行力?”


    “就是吏治!”楊玄說道:“新政的目的是謀財,孫石把目標對準了各個階層。卻忘記了有的階層就如同是饕餮,隻能進,不能出。


    且新政到了地方,本是整肅賦稅的手段,卻成了地方官吏斂財的工具。於是,百姓被層層盤剝,日子越發困頓。”


    他看著宋震,“執政者要想施政,首要是厘清吏治。吏治不清,再好的政策,也會變成地方官吏謀財的工具。”


    “老夫明白了。”宋震眼神複雜,“吏治不清,國事必然不明!”


    “對。”楊玄笑道:“我每到一處,首先做的便是整頓吏治。可地方官吏與地方豪強相互勾結,牽一發而動全身……”


    宋震心中一震,“所以你一直隱忍不發。”


    楊玄點頭,微笑,“我能等!”


    “老夫聽聞你到了桃縣後,先掌控軍隊,隨後一步步更換不稱職的官員……”


    “我隻是一人,不是神靈。好漢,也得有幾個幫手。”


    “更換官員,再由這些官員去清洗地方官吏。如此,厘清吏治之餘,動靜卻小。你這是不動聲色間,便完成了替換。”


    宋震深吸一口氣,“梟雄也沒這等手段!”


    韓紀矜持的道:“郎君對大唐忠心耿耿。”


    嗬嗬!


    老夫呸你一臉!


    宋震內心萬般糾結,“你剛到桃縣時需要立威,那時候動豪強便是最好的機會。為何等到現在?”


    老頭很敏銳啊!


    楊玄淡淡的道:“地方豪強與官吏勾結!那時候動他們,便是硬生生的從自己的身上割肉,動一下就痛徹心扉。”


    “所以,主公先整頓其他官吏,再輔以出兵立威,開荒收取民心,一步步蓄勢。直至此次長安歸來,主公的威勢到了極點,這,便是動手的良機。”


    韓紀撫須,看著前方倒下的孫賢,倍感愜意。


    這樣能隱忍的主公,不成事就是老天無眼!


    一個婦人衝出了孫家,尖叫道:“夫君!”


    接著,她衝著裴儉咆哮,“賤狗奴,什麽賦稅?孫氏沒有!”


    “蠢貨!”


    楊玄冷笑。


    “不好動手殺人!”宋震輕聲道。


    “再看看。”


    楊玄淡淡的道。


    裴儉按著刀柄,眯眼看著婦人,“沒有?”


    內息勃發之下,氣息鎖定了婦人。


    “就沒有!有本事,就殺了老娘!”


    婦人尖叫道,“還有沒有王法了?啊!”


    裴儉上前一步。


    “在北疆,國公,便是王法!”


    錚!


    橫刀出鞘些許。


    裴儉森然道:“國公令北疆豪強補稅,你,從,還是不從?”


    婦人抬頭看著他。


    裴儉身後的軍士們整齊上前一步。


    “從,還是不從?”


    婦人隻覺得小腹發脹,肝膽欲裂,“從!奴從!”


    “我還真想殺個人來立威!”


    楊玄微微搖頭,有些失望。


    然後,走了出來。


    隨即,護衛們緊跟其後。


    “是國公!”


    婦人顫顫巍巍的看著楊玄走過來,“國公。”


    “見過國公。”


    林淺麵色慘白,行禮。


    “見過國公。”


    呂遠還能保持淡定。


    “不知這是為何?”他指指暈倒的孫賢。


    “納稅光榮,你不知曉?”楊玄反問,“難道,偷稅漏稅不可恥?偷稅漏稅不該補稅?”


    呂遠嗬嗬一笑,指指長安方向,“這個天下,多了去!”


    “有人吃屎,你為何不吃?”


    韓紀毒舌發作。


    呃!


    這話,粗,但絕妙。


    呂遠依舊保持著微笑,“國公就不擔心此舉會得罪無數豪強?”


    周圍聚攏了不少百姓,先前看到孫賢暈倒都暗自歡喜,覺著楊國公果然是俺們的貼心人。


    可此刻聽到這話,不禁覺得壓力倍增。


    一個老人說道:“這個天下,不就是他們的嗎?他們若是齊齊反對國公,國公危矣!”


    “別說話,聽國公說什麽。”一個婦人說道。


    楊玄指著百姓,“你這個問題的根源在於對這個天下的認知。這個天下是誰的天下?有人說,這個天下是帝王將相,世家門閥,豪強權貴的天下。”


    這是普遍認知。


    “難道不對?”


    呂遠微笑。


    百姓不是人,這是肉食者的認知。


    他們隻是工具。


    百姓們神色黯然,卻不見憤怒。


    “千百年來,咱們就是如此,哎!認命嘍!”


    老人唏噓著。


    “是啊!”


    楊玄看著這些百姓,腦海中想到的是小河村的日子。


    那些村民辛苦一年,繳納賦稅後,到頭來僅能果腹。


    就算是這樣,他們依舊覺著這是盛世。


    村頭是老人們愛聚集講古的地方。


    談及當下,他們都說是盛世。


    小時候楊玄不懂,就問:“為何是盛世呢?”


    一個老人說道:“娃,餓不死人,就是盛世。”


    哦!


    原來如此!


    走出元州後,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我在長安看到了帝王將相,看到了權貴豪強,他們驕奢淫逸,可那一切從何而來?從百姓雙手中而來。”


    楊玄皺著眉,“也就是說,這個天下的財富,這個天下的一切,都是百姓辛苦勞作而來。工匠,商人,農戶,軍士,各行各業,無不是百姓在操持,在勞作。可為何創造這一切的人,卻被視為草芥?”


    子泰,你這是在捅肉食者的肺管子……宋震麵色微變,低聲道:“阻止他!”


    韓紀微笑,搖頭,“唯有這等豪邁之人,方能做韓某的主公!”


    “這個天下病了。病在何處?病在肉食者貪鄙!”


    “要想治這個天下,藥方何在?”


    楊玄聲音清越,雙眸深邃,讓人見了不禁垂眸,不敢和他對視。


    他的目光從呂遠身上轉到了百姓那裏。


    “我給這個天下開的方子是,民如水……”


    咦!


    呂遠輕咦一聲,然後莞爾,“嘩眾取寵!”


    “君如舟!”


    呂遠麵色微變,“這話,大膽!”


    林淺說道:“且看他後續說什麽。”


    楊玄一字一吐的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當肉食者意識不到這一點時,這個天下就離崩亂不遠了。


    看看另一個世界,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孫賢幽幽醒來,看到楊玄後,罵道:“賤……嗚嗚嗚!”


    他的娘子捂住了他的嘴。


    “別說了。”


    楊玄走過來,“聽聞,你不想補稅?”


    裴儉站在楊玄身側,氣息鎖定了孫賢。


    孫賢哆嗦了一下。


    在北疆之主的威壓之下,顫聲道:“繳!國公說繳,小人就繳!”


    楊玄歎息,“想殺個人,為何就那麽難呢?”


    他轉身回去。


    那些百姓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從未如此清澈過。


    那個老人顫聲道:“國公方才說啥?”


    一個年輕人的目光追隨著楊玄,說道:“國公說,咱們是水,帝王是舟船。”


    “哦!”老人雙眸微紅,有淚水在充盈著。


    年輕人繼續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老人隻覺得胸口那裏有一股子熱氣在蘊集,急著想尋個口子衝出去。他想呐喊,可卻想不到該喊些什麽。


    他張開嘴,嘴唇哆嗦。


    然後。


    用沙啞的嗓子喊道:


    “願為國公效死!”


    一個個百姓在呐喊。


    “願為國公效死!”


    呂遠緩緩看去,那一張張臉上都是狂熱,以及,感動。


    從未有人把百姓看的如此之重。


    以往也有人喊過民為貴的口號,可那也僅僅隻是口號。


    實際施政中,尋不到一點兒對百姓的善意。


    楊玄來到北疆後,沒喊什麽高大上的口號,可他的施政卻看得見,每一件涉及到百姓的政策,他總是百般推敲,唯恐害民。


    直至今日,他才說出了自己施政的根基。


    也就是基調。


    民!


    施政,為民!


    前行,而後言!


    用行動來驗證自己的施政綱領。


    這樣的國公,讓百姓如何不由衷的愛戴?


    “願為國公效死!”


    歡呼聲越來越大。


    呂遠麵色鐵青,“他,他竟邀買人心!”


    “願為國公效死!”


    歡呼聲中,楊玄走入了百姓中間。


    宋震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是如此的和諧,不禁說道:“老夫怎地覺著子泰變成了魚兒,進了水中。”


    如魚得水!


    “如魚得水,這便是郎君對官民關係的要求。”


    魚兒離開水活不長!


    他們緩緩跟在後麵。


    “我給他們的不多!”


    楊玄由衷的感慨道:“可他們的回報卻是如此豐厚。”


    他能做什麽?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願為國公效死!”


    歡呼聲傳到了另一處,一個豪強正在撒潑,聽到歡呼聲後,麵色劇變,“老夫願意補繳賦稅!”


    軍士們衝進了家中,豪強麵色慘白,對嚎哭的妻子說道:“你聽聽這歡呼聲,其勢已成,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他的妻子看看周圍的百姓,突然覺得這些往日看不起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願為國公效死!”


    歡呼聲蔓延過來,隨同一起來的還有楊玄的那番話。


    歡呼聲傳到了節度使府中,正在嗬斥官員的劉擎一怔,“問問。”


    一個小吏去打聽,少頃回來。


    “國公當著桃縣軍民的麵,說,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劉擎何等的敏銳,馬上就聽出了這番話的蘊意。


    “這是子泰施政的綱領。為民施政!好!由此,民心在我!哈哈哈哈!”


    歡呼聲傳到了節度使府後麵的楊家。


    “娘子!”


    章四娘剛從前院回來,興奮的想去稟告。


    怡娘站在前方,淡淡的道:“穩重!”


    章四娘止步,緩緩而行,直至到了屋外,“娘子。”


    周寧正在和阿梁說話,聞言問道:“何事?”


    章四娘壓著興奮,說道:“郎君方才對桃縣軍民說,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外麵都沸騰了,都在歡呼,願為郎君效死!”


    哪怕是章四娘,也知曉這個變化的重大作用。


    郎君收攏了桃縣軍民的心!


    隨著這番話傳到北疆各處。


    北疆,就成了郎君的根基!


    真正的根基!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周寧輕聲重複著這番話,然後,對阿梁說道:“阿梁。”


    阿梁靠著劍客,“啊!”


    “你阿耶成了北疆之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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