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簡就任禮部侍郎後,第一次來到北疆。


    北方的特點便是秋冬,以及初春看著頗為荒涼。滿目瘡痍不至於,但看著四野一片凋零。


    第一次來北方的官員說這景象看著頗為窮困,引得秦簡大笑。


    這是氣候,而不是貧富。


    不過,相比於南周,北方的出產要差許多。


    這也是眾人覺著長安能拿捏住北疆的緣故。


    民以食為天,長安能放任北疆節度使折騰,就是因為隻需握住戶部倉庫的大門鑰匙,北疆就沒法蹦躂。


    但沒想到的是,楊玄就任,第一件事兒就是謀求糧食自給自足。


    可北疆苦寒,一年一熟不說,還有北遼在襲擾,怎麽自給自足?


    彼時長安譏諷楊玄是癡人說夢,有智者說楊玄是在向長安示威,隻是弄巧成拙了。


    那時候的長安,樂觀啊!


    可沒想到的是,楊玄先是鼓勵開荒,接著拿下南歸城,初步建立了一道屏障。隨後,那片廣袤的田野,就成了狠抽在長安諸位智者臉上的耳光。


    一下。


    又一下!


    能填飽肚子了,北疆軍民對楊玄是讚譽聲一片。


    許多人寄望於北遼出兵。


    北遼一旦出兵,就憑著南歸城決計擋不住。


    北遼方麵是出兵了,兵分兩路,突襲陳州。


    但被楊玄劈頭蓋臉的毒打一頓,近乎於全軍覆沒。


    消息傳到長安,有人說,北疆的態勢依舊沒變,北遼隨時都能突破南歸城的攔截,掃蕩那片田地。


    是啊!


    就算是北疆悍匪戍守南歸城,可也擋不住那浩蕩大軍不是。


    可沒想到的是,楊玄出兵了。


    橫掃內州。


    由此,屏障建立。


    北疆糧食自給自足成為現實。


    長安拿捏北疆的手段,廢了!


    皇帝會如何,震怒是必須的。


    這一點秦簡很清楚。


    所以,當聽聞皇帝聞訊狂喜時,他喝了一口茶水,說:“這茶,怎地就像是酒水呢?還沒喝,就醉了,想說胡話!”


    皇帝必然震怒,且焦慮,這是秦簡的分析。


    北疆的糧食能自給自足了,皇帝對製衡楊玄的手段也就越發的少了。


    這位皇帝大概是大唐立國來最喜操弄權術的帝王,沒有之一。


    當一個臣子無法用權術手段來擺弄時,他就焦慮,就會想方設法的弄他。


    這種心態,秦簡了然。


    所以,此次宮中和朝中派人來北疆當眾封賞,他是不想來的。但尚書朱偉說了,你和秦國公當年曾一起出使南周,有這份交情在,他不會為難你。


    你不去,難道讓老夫去?


    老胳膊老腿的,萬一倒斃在半路,你良心過的去?


    秦簡無奈,隻得應了。


    同行的是個宦官,叫做田心。


    田心看著頗為冷漠,路上和他也少有交流。


    這是來者不善啊!


    秦簡知曉,長安那邊如今能製衡楊玄和北疆的手段不多,而官帽子就是其中的手段之一。


    長安乃是正朔,楊玄自己都說了,此生不負大唐。


    既然如此,官員自然該長安來安排。


    田心此行,會弄什麽幺蛾子?


    若是不弄……


    秦簡希望不弄,但若是如此,就該排個吏部郎中,而不是莫名其妙的讓禮部出人。


    據說,吏部羅文當年對楊玄青睞有加,曾幫他運作過職務。


    如此,令禮部出人,而不是吏部……這便是來打醬油的。


    也就是說,此行的所有事兒,就是田心做主。


    再有,半道他曾聽說,此行要拉攏北疆豪強,最重要的是,示好魯縣趙氏。


    魯縣趙氏在大唐,特別是在北方的名聲,幾乎便是神靈。不,就是神靈。


    若是趙氏旗幟鮮明的反對楊玄……


    這裏麵的水,很深呐!


    這等思路,必須是長安城的老吏才有。


    秦簡起身,“老夫出去轉轉。”


    有人報給了田心,“秦侍郎說出去轉轉。”


    田心有一張油膩的臉。


    這季節沒菜蔬,菜幹他吃不來,於是,一路就是油膩。以至於整張臉看著油光水滑的。


    他冷笑,“秦簡與楊玄有舊,此次來,怕是會再續舊情吧!這一路咱故意不與他說話,便是讓他猜。猜的越多,就錯的越多。”


    宦者廖筍說道:“田謁者,那秦簡好歹是禮部侍郎,見多識廣……”


    “半路咱令人傳話,說,此行當拉攏北疆豪強,以及魯縣趙氏。他應當聽到了。”


    田心說道:“這邊說此次升遷最遠的官員在內州,需要一些時日才能趕回來。如此,準備一下,明日去魯縣。”


    廖筍問道:“用什麽理由?”


    田心說道:“咱乃是天使,天使出行,需要理由?”


    ……


    秦簡出了住所,一路沿著街道,不由自主的往熱鬧的地方去。


    人,都是喜歡熱鬧的。


    人越多的地方,看著就越親切。


    能長時間生活在荒郊野嶺的,必然有自己的追求,而且很是熾熱。


    秦簡是個俗人,所以一來就往人多的地方去。


    初春,萬物複蘇,百姓也從家中出來,或是轉轉,或是采買些東西。


    桃縣的商業並不發達,連臨安都趕不上,更遑論太平了。


    但架不住人多啊!


    所以,城中的買賣不少。


    秦簡揉揉肚子,有些餓了。


    他尋了一家胡人開的店,進去一看,中間一個太台子,有胡女在上麵跳胡旋舞,邊上一群老蛇皮一邊吃東西,一邊大聲叫好。


    “客人要吃什麽?”


    一個胡女操著不算熟練的大唐話問道。


    “什麽拿手?”秦簡問道。


    “胡餅,餺飥。我們的胡餅,國公吃了都說好!”胡女媚笑,“我,國公吃了也說好!”


    秦簡看了她一眼,“國公,好胃口!”


    “那是。”


    胡女笑道。


    “你等這般胡說八道,國公就不計較?”秦簡覺得這是在敗壞楊國公的名聲。


    胡女帶著他過去,邊走邊說道:“國公從不和咱們百姓計較。”


    看來,還是那個楊子泰。


    秦簡坐下,“胡餅來一張,餺飥來一碗,不過,餺飥多羊肉。”


    “好。”


    胡女去了。


    秦簡看看案幾,出人預料的幹淨。


    “客人的餺飥和胡餅!”


    吃食上的很快。


    秦簡緩緩吃著,覺著胡餅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


    他夾了一片羊肉進嘴裏,有人站在他的身前,擋住了光線。


    “秦侍郎。”


    秦簡沒抬頭,“何事?”


    羊肉的味道不錯。


    “胡餅兩張。”來人說道。


    “好勒!”胡女去了。


    “國公說,當年在南周時,秦侍郎的風姿,令人難忘。”


    “當年若非秦國公,老夫和使團怕是已然死於亂民之手。”


    “嗬嗬!秦侍郎客套了。”


    “說吧,何事。”


    “不知此行目的如何?”


    秦簡拿起胡餅,抬頭咬了一口。


    坐在對麵的是個中年男子,看著……麵色灰暗,扔人群裏找不到的那種。


    “誰問?”


    “國公。”


    “老夫卻是不信。”


    “嗬嗬!秦侍郎果然深知國公的秉性。”


    “不是深知,而是,國公若是想知曉此事,會派人在半道詳詢,那時候,機會頗多。”


    “錦衣衛力士,見過秦侍郎。”???.23sk.


    “赫連燕的錦衣衛?”


    “沒想到我錦衣衛的名聲竟然傳到了長安,不勝榮幸。”


    “錦衣衛行事,能避開秦國公嗎?”


    這話有些試探之意。


    男子隻是一笑,“那位田心,看著很是威嚴,不知什麽來頭。”


    果然謹慎!


    秦簡說道:“宮中的內謁者。”


    “多謝秦侍郎。”


    “周氏自然能查到。”


    男子吃著胡餅,含糊不清的道:“我來,隻是想看看秦侍郎,是否還記得當初與國公的情義。”


    這話,直言不諱。


    而且,沒給秦簡留下閃避的空間。


    說明對方對消息並不迫切。


    秦簡低頭,“味道不錯。”


    男子吃了胡餅,隨即走了。


    晚些,赫連燕去請罪。


    “試探他作甚?”


    楊玄有些不滿。


    “老夫的安排。”


    劉擎說道:“老夫知曉你不肯弄這些,你不弄,老夫得弄。”


    “秦簡不肯說。”赫連燕說道。


    “此人油滑!”宋震記得秦簡此人。


    “田心的來意,實則能猜到些,不外乎便是威懾,誘惑,離不開這兩樣。”


    “拉攏分化!”宋震補充。


    “關鍵是看手段。”


    兩老頭在嘀咕,楊玄起身出去。


    赫連燕跟著。


    “他在何處?”楊玄問道。


    赫連燕看向捷隆,捷隆說道:“吃了東西,他去了市場。”


    “去看看。”


    楊玄換了便衣,隱入人群中。


    身後,赫連燕不斷接收到消息。


    “指揮使,後麵有兩人跟蹤。”


    “除掉!”赫連燕平靜的道。


    如安師徒親自出手,兩個跟梢者悄無聲息被拖走了。


    一個孩子看到了翻白眼的跟蹤者被兩個大漢架著,大眼睛都瞪圓了。


    頭頂上,一隻手越過來,一坨飴糖就在眼前。


    “吃吧!”


    主人左手沒了,笑眯眯的。


    身後來了一人,“指揮使說,盡數清理掉。”


    赫連榮點頭,“寧可弄錯,不可放過。不過,下手別太狠,事後甄別。”


    “是!”


    赫連燕發出指令,赫連榮親自指揮。


    楊玄看似輕鬆寫意的在市場裏轉悠,背後有無數人的努力。


    秦簡在挑選禮物。


    他看中了一款硯台,和掌櫃討價還價。


    “再少些!”


    “少不了了,再少就會虧本!”


    “包起來!”


    身後傳來了有些熟悉的聲音,秦簡渾身僵硬。


    掌櫃身體一震,赫連燕上前,“當沒來過。”


    “是。”


    事後,自然會有錦衣衛的人盯著掌櫃,但凡泄露消息,少不得一家子倒黴。


    這事兒,有些欲蓋彌彰了。


    楊玄笑了笑,秦簡緩緩回身。


    “國公。”


    那一年,他跟著楊玄出使南周,楊玄是正使,他是副使。歸去後,沒多久他就升遷為禮部侍郎。


    可再度見麵,二人的身份地位差距越發拉大了。


    秦國公,北疆節度使……禮部侍郎。


    不是一個量級的。


    “客氣什麽。”


    晚些,二人在一家酒樓中喝酒。


    “好酒!”


    秦簡舉杯就幹。


    楊玄笑著,喝的卻慢。


    這人,需要酒水給自己勇氣,說明他心中有些話,很重要。


    楊玄倍感期待。


    喝的醺醺然後,秦簡放下酒杯。


    “國公那句誓言可還當真?”


    “天人共鑒!”


    秦簡鬆了一口氣,“下官有個老友和宮中的某位宦官是親戚。”


    這關係拉的夠遠的。


    許多小城市,基本上通過關係,就能把所有人拉上關係。


    “一次酒後,他與老夫說,內州之戰,看似國公占據了便宜,可陛下卻也收獲不小。”


    “哦!還請指教。”楊玄舉杯喝了一口。


    秦簡仰頭就幹,吃了一片羊肝,蹙眉,覺得有些苦,“當初宮中傳聞陛下狂喜,大多人說是狂怒。可他們都沒想過……”


    楊玄微笑著喝酒。


    沒想過什麽?


    此事中,難道我疏忽了什麽?


    應當沒有吧!


    秦簡把羊肝咽下去,喝口酒順了順,覺得還在苦,就拿起酒壺灌了幾口。


    老秦何時喝酒成狂放派了?


    這風格不搭啊!


    楊玄想起出使南周時,秦簡喝酒溫文爾雅,而現在,卻仿佛是想謀一醉。


    秦簡放下酒壺,粗魯的舉袖擦拭嘴角的酒水,把羊肝盡數挑出來,“太難吃。”


    楊玄笑了笑,“這口味許多人吃不慣。”


    秦簡突然問道:“國公不急?”


    這貨,竟然試探自己。


    楊玄搖頭,“我急與不急,他依舊在長安。你依舊是我的舊人,僅此而已。”


    秦簡歎息,“以往的長安諸衛,世家門閥,權貴高官都紛紛涉足,想方設法往裏麵塞人。


    多年後,諸衛中勢力紛雜,很難萬眾一呼,齊齊聽令。


    此次國公捷報一至,陛下便突然動手,更換了諸衛中五位大將軍,十六位將軍,以及許多將領。


    借此,陛下成功掌控了長安大部分軍隊。這是,意外之喜!”


    楊玄眯著眼,“反對者可有?”


    “有,且不少。不過,國丈等人極力讚同。”


    秦簡微笑,“國公可知為何?”


    我小看了李泌……楊玄沒答。


    秦簡自問自答,“國公下內州,北疆這局棋就活了。後續一旦攻伐順遂,長安,必然不安。楊鬆成等人與國公不睦,他們擔不擔心國公有朝一日動用大軍來脅迫長安?”


    “於是,他們一改從前牽製皇帝的作風,積極支持他執掌長安諸衛,形成合力,抗衡北疆!”楊玄微笑,內心卻極為震撼。


    把不利變為有利,而且時機抓的妙到巔毫。


    李泌的權術手段,令人脊背發寒!


    “對。不過,有句話錯了。”


    “哪一句?”


    “不是抗衡北疆,是抗衡國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之上(討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迪巴拉爵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迪巴拉爵士並收藏長安之上(討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