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教育架構是垂直的。


    長安是天下大才的集中地,高等學府盡皆在此。


    往下,便是各州州學,再往下便是縣學。


    州學承上啟下,為一地選拔人才的機構。


    每年,州學都會選拔出最出色的幾個學生,在年底時,跟隨去長安述職獻禮的官員一起出發。


    到了長安,地方官會獻上禮物,而這些學生們,也會和禮物在一起,給皇帝觀看。


    學生,便是禮物。


    對於帝王而言,這話一點兒都沒錯。


    天下英才盡數收入囊中,那等感覺難以言喻。


    你再聰明,最終也隻能在朕的麵前低頭,渴望為朕效力。


    進了州學,就有了進身之階。


    進,可考科舉。


    退,憑著州學學生的身份,去官府謀取一官半職,或是繼承家業,成為一方豪強,都有了底氣。


    州學學生,便是僅次於考中科舉的那些精英。


    在普通人的眼中,他們便是天之驕子。


    可自從楊玄執掌北疆後,長安就斷了北疆學生參加科舉的資格。


    韓紀站在課堂外,薑鶴兒低聲道:“此事我倒是知曉,當初長安送來文書,說北疆學生粗俗不堪,學問不精,讓多讀幾年書再去科舉。”


    “這隻是個由頭。”韓紀說道。


    “是呀!郎君看著文書就說了,這是釜底抽薪。”


    “能進州學的學生出身都不俗,這麽一群人反對郎君……知曉嗎?那些豪強反對郎君,家中子弟的科舉之路被斷絕便是一個誘因。”


    “今日終於發作了。”薑鶴兒歎道。


    韓紀看著她,“你怎地有些躍躍欲試……”


    薑鶴兒說道:“郎君的護衛都在外麵,若是那些學生動手,你可能保護郎君?”


    韓紀搖頭,“不能,不過……”


    薑鶴兒指指自己,傲然道:“隻有我!”


    自從做了老板的秘書後,薑鶴兒就覺得江湖離自己越發的遠了。


    忙碌的工作令她無暇多想,偶爾午夜夢回,夢到當初跟著師父闖蕩江湖的時光,不禁笑出聲來。


    闖蕩江湖雖說危險,但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卻是任何事兒都無法比擬的。


    今日難得的好機會,薑鶴兒發誓要大展身手。


    楊玄的突然出現,令學生們驚訝了一下。


    本以為他是來安撫的,可沒想到一開口就是不讀便走。


    出去!


    就是這麽簡單粗暴!


    學生們愣住了。


    王厚,就是被楊玄說不厚道的那個學生看了楊玄一眼,坐下後,說道:“我等隻求一個公道。”


    “什麽公道?”


    楊玄想到了自己的求學生涯——剛開始先生是楊略,從識字到學習文章,楊略教的急躁,甚至能看出他在極力壓抑著想嗬斥,想動手的欲望。


    後來,他的先生就變成了朱雀。


    雖說偶爾會開車,但朱雀教導的盡心盡責。


    公道這個詞,在尊師重教的當下,不存在的。


    所以,王厚說什麽公道,楊玄不禁笑了。


    王厚看了一眼同窗們,“我等寒窗苦讀多年,家中耶娘殷切期盼,不過是盼著我等能過了科舉一關罷了。如今,長安斷絕了我等科舉之路,我等茫然不安,不知未來如何……”


    楊玄不置可否。


    “敢問國公,我等讀書為何?”


    ——伱和長安鬧翻,帶累我等無法參加科舉,這個公道,誰來給?


    外麵,赫連燕到了,冷笑道:“此人家中便是豪強出身,最是仇視郎君,今日,多半便是此人率先鼓噪。”


    韓紀說道:“此子裹挾州學同窗,倒也深諳輿論之道。”


    “動手吧!”薑鶴兒兩眼放光。


    裏麵,楊玄問道:“讀書為何?”


    王厚目光炯炯,“是。”


    一般人麵對楊玄時,心中壓力之大,難以言喻。膽子小的,會詞不達意,說話磕磕絆絆的。


    這人,膽子不小。


    這個膽子來自於何處?


    來自於所謂的公道。


    大好前程沒了,我們求個公道,錯了嗎?


    誰敢說錯?


    若是楊玄壓製,外界就會說他是獨夫。


    長安千方百計想攪亂北疆,聽聞此等事,估摸著會笑出豬叫聲來。


    故而宋震先前才說,萬萬不可動手。


    你對百姓動手沒事兒,對這群人動手,就是把老天捅了個窟窿……


    楊玄可以和北疆豪強動手,隻需尋到借口就行。


    但他沒法對魯縣趙氏出手,一旦出手,天下讀書人,甚至天下百姓都會嘩然。


    讀書人金貴的年代,趙子這等遠古聖人,便是神靈般的存在。


    天下讀書人會鼓噪,會咒罵楊玄。


    天下人會覺得楊玄不尊重知識,不尊重神靈。


    趙氏能存在多年……說實話,你要說這些年來當權者沒想過對趙氏動手,那是不可能的。


    可沒法動手啊!


    趙氏看似一家,可趙氏的身後,卻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一群人。


    這群人叫做:既得利益者!


    他們通過讀書獲取了進入特權階層的入場券,就會自發的維護趙氏的威嚴。


    麵對著這麽一群人,哪怕是暴君,也得忌憚幾分。


    “遠古時期,部族中的智者掌握著最為豐富的學識。他們會在族中選擇一兩人來傳承自己的學識。這便是最早的師生。”


    楊玄沒有嗬斥,沒有大怒,讓外麵的薑鶴兒失望的歎息一聲。


    韓紀擔心這個暴躁的少女會動手,“要不,給郎君弄杯茶水吧!”


    “也是!”


    薑鶴兒去尋地方泡茶。


    總算是走了。


    韓紀眼中閃過興奮之色,心想,借此機會,若是能拿下州學的幾個教授,再把刺頭挑出來,幾年後,就能把州學化為北疆官員的搖籃。


    “最開始,文字記錄在龜甲和獸骨之上。那時候烏龜多不勝數,獸類也遍地皆是,於是,學問便這麽積累了下來。等到了發明紙張之後,學問就開始普及了。”


    甲骨文的時代,能讀書的都不簡單。


    而紙張時代,讀書人的出身再度往下調整了一番。


    也就是說,知識的傳播和讀書成本有著直接關係。


    讀書成本低,那麽讀書人就多。


    另一個世界,相對廉價的紙張,和大規模培養師資力量這兩項,成為了教育普及的催化劑。


    “當今,各州都有州學,州學每年都會選拔數名學子前去長安應試,中者寥寥。說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毫不為過。也就是說,州學絕大部分學生一生都與科舉無緣。”


    一番話,把教育的起源,教育的發展說的清清楚楚的,又自然而然的把當下州學的處境分析的格外透徹。


    絕大部分學生此生都沒法越過科舉這一關!


    所以,鍋,不能亂扔。


    “當然,是人都有僥幸心,覺著,哪怕我學業不佳,可說不得運氣好考中了呢?就算是你有這等境遇,那麽,我想問問,讀書為何?”


    這個問題,被楊玄重新拋了回去,


    王厚笑了笑。


    然後心中一凜,覺得自己有些嘚瑟了,若是被楊玄順勢嗬斥處置……


    他看了楊玄一眼。


    楊玄的目光,壓根就不在他這裏。


    而是看著……虛空!


    仿佛那裏有無數莘莘學子在傾聽他的講話。


    一個王厚,對於他而言,就是一隻蟲子,不值當耗費心神去琢磨,甚至不值當去憤怒。


    “讀書為何?”楊玄重複了一次問題,“讀書,首要明理。”


    也就是樹立正確的三觀。


    “讀書,要讀出用處。每個讀書人想來第一個念頭便是,我讀書,是為了做人上人,是為了做官,這一點,無可厚非。”


    王厚笑了笑,舉起手。


    “說!”


    楊玄頷首。


    王厚說道:“可如今出仕一途被斷,我等無可奈何。”


    “是啊!如今長安不許北疆籍貫的學生參加科舉,咱們讀書為何?”


    楊玄壓壓手,等安靜後,繼續說道:“讀書,當立誌。也就是說,你等為何想為官?是為了錢財,是為了做人上人,可有為國為民之心?”


    學生們默然。


    “嗯?”


    楊玄輕哼一聲,“讀書,隻為一家一姓牟利,隻為自己牟利,隻為自己的一己之私奔忙,這樣的學生,要來何用?”


    他說的平靜,可這話,卻宛若驚雷。


    “郎君!”


    薑鶴兒端著一杯熱茶來了……天知道她是從哪弄來的。


    楊玄接過,喝了一口,潤潤喉嚨,覺得這個秘書果然好用。


    薑鶴兒飛快的看了學生們一眼,有些眼巴巴的期盼著……誰要動手呀!


    趕緊吧!


    “一門心思奔著科舉而去,有誰想過立足於當下,立足於北疆?”


    “你等若是一心為國也就罷了,那麽便是我耽誤了你等的報國之路。可當下的大唐,最大的威脅在何處?便在北疆,便是北遼。


    讀書人為官為何?當報效國家。而國家大難在北遼,那麽,你等一門心思去長安作甚?”


    楊玄隨手指著一個學生,“你來說說。”


    學生支支吾吾。


    “你不敢說,不外乎便是長安認為楊某乃是叛逆,你不屑於為楊某效力。”


    學生鬧騰,根子還是楊玄。他們覺得是楊玄斷了他們的青雲大道。


    楊逆!


    這個詞,想來私下被他們提及無數次。


    “北疆敞開大門,廣迎天下英才,對於我北疆的學子,更是翹首以盼。


    做人要踏實,要厚道。出仕北疆不好嗎?能為大唐抵禦強敵不好嗎?非得要去長安攪混水,非得要去長安,去滾入那個醬缸中才肯罷休?”


    韓紀聽的眉飛色舞,“郎君這番話,堪稱是振聾發聵啊!”


    “什麽叫做逆?長安說楊某是逆賊,可有誰能說說,我逆在何處?”


    這是個為自己洗刷名聲的好機會,楊玄火力全開。


    “在長安,帝王與世家門閥明爭暗鬥,蠅營狗苟。我執掌北疆之後,長安想把我北疆軍民卷入這場爭鬥中。他們甚至不顧北遼的威脅,想派些庸才來執掌北疆。一旦如了他們的願,北疆會如何?”


    “會毀滅!”


    一個學生抬頭,目光炯炯的道。


    我以為,豪強子弟都仇視自己,看來,我錯了……楊玄心中生出了一抹喜悅。


    “對,會毀滅,可長安為何不在乎?”楊玄指著長安方向,“隻因在他們的眼中,天下,隻是為自己攫取利益的工具。


    北疆淪陷又如何?隻要能延續自家的榮華富貴,就算是天下淪陷,他們也毫不在乎!不過是,重新換個主人罷了!”


    轟隆!


    這話仿佛晴天霹靂!


    王厚麵色漲紅,“國公此言卻偏頗了。”


    可至少三成學生抬起頭,第一次用認真的姿態看著楊玄,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期待著他後續的講話。


    這個大唐,還有希望!


    楊玄心中慢慢被喜悅包圍,“當北疆向北,一路披荊斬棘,為北疆,為大唐謀取了大片疆域時,長安在恐懼。他們恐懼什麽?他們恐懼的是,自家蠅營狗苟,看著積極進取的北疆,心中油然而生……這不是我等的大唐。”


    “他們希望看到的大唐,就該是一個大醬缸,所有人都得跟著他們一起,在這個醬缸中活著,蠅營狗苟,不思進取。誰若是想衝出去,就會被視為異類。”


    楊玄看著學生們,“誰想跳進那個醬缸中去?”


    那三成學生搖頭。3sk.


    三成,已經出乎了楊玄的預料。


    “北疆不會因為那些人的呱噪而停止北上的步伐,今年,我將繼續率領北疆軍北征。


    北疆會持續發展,發展離不開人才,是去長安跳入那個醬缸之中,還是留在北疆效力,我想,真正的男人,會做出無愧於心的選擇!”


    楊玄放下水杯,愜意的道:“現在,想去長安的,出去!我,放你等離去!”


    呃!


    王厚不敢置信的看著楊玄。


    “國公,果真?”


    楊玄喝了一口茶水,對他說道:“滾!”


    王厚連書本都不拿,文房四寶更是置之不顧,起身就走。


    走的,如同是龍卷風。


    如蒙大赦。


    跑出去的時候,他的嘴角甚至在微微翹起。


    那個傻缺!


    他竟敢放走我等!


    瞬間,教室裏空了大半。


    楊玄卻嘴角含笑,“留下的,將會見證曆史,與奇跡!李文敏!”


    “國公!”


    李文敏進來,看向楊玄的眼神中盡是崇拜。


    楊玄指著那些學生,“其一,從各地縣學中選拔學生補充州學,擴大規模。其二,教授那些學識。”


    李文敏眼含熱淚,“終於可以開始了嗎?”


    楊玄點頭,“十年磨一劍,十年後,我北疆學子,必將震動天下!”


    學生們不知他們在說什麽。


    李文敏走到了先生的位置。


    開口。


    “你等有福,能學到國公所學。老夫有福,能教授國公所學。百年後,青史,必將記住這一刻!”


    他對楊玄鄭重行禮。


    “國公以國士待我,老夫必將傾力而為。”


    楊玄回禮。


    鄭重的道:“北疆的未來,拜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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