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是個驕傲的人,這一點不隻是北遼內部知曉,北疆方麵也知曉。


    “他竟然低頭了?”


    捷隆驚訝的道:“當年先帝在時,他可是連先帝的麵子都能拂掉的!”


    赫連燕顯然也有些意外,“先帝想讓他進六部,可他卻斷然拒絕。話裏話外傲氣十足……非尚書不回寧興。這等驕傲之人,沒想到啊!竟然麵對國公卻蔫了。赫連榮,你當年在寧興應當與他打過交道,說說。”


    皇叔當年是個小透明,作為他手下的小透明,赫連燕的地位就別提了,沒資格和那些大佬過招。


    赫連榮卻不同,他是極為少見的實戰派——經曆了宦海多次毒打後,依舊能上岸的猛人。


    “驕傲的人有幾種,一種是覺著天老大,我老二,這等人是瘋子。一種是覺著自己懷才不遇……這等人最多。”


    赫連燕問道:“你是說,張翼便是這等人?”


    “他能拒絕先帝,便是覺著侍郎之位是在羞辱自家。這便是覺著懷才不遇。這等人什麽都不服,哪怕是帝王也無法令他們低頭。但,唯有一種人能令他們屈服。”


    “哪一種?”薑鶴兒問道。


    赫連榮幽幽的道:“能從他最驕傲的地方,給予他重重一擊,令他毫無還手之力的那等人。”


    薑鶴兒恍然大悟,“張翼自傲的乃是治理之道,文武雙全。”


    可麵對楊玄,他所謂的文武之道就成了笑話。


    “剛開始他還倨傲,覺著國公不過如此,這是他的本能。”赫連榮說道:“這等人自詡天下最聰明,於是他就和國公玩起了看誰先眨眼的把戲。”


    “是了,他說什麽三日援軍必到,挑釁國公不敢歇息一個時辰,這便是玩小聰明。”赫連燕笑的輕蔑,“可國公卻擺擺手,便讓他半日。”


    赫連榮搖頭,“不,國公是讓他多活半日。”


    “你驕傲,可我比你更驕傲!”


    赫連燕看著前麵的老板,不禁心神激蕩。


    “指揮使,天下,怕是要大亂了。”赫連榮沉聲道:“此刻下官唯一慶幸一件事。”


    “說!”


    “亂世如潮,一不小心便會被淹死在潮水中。下官慶幸自己,跟了一個好主公!”


    赫連燕點頭,“是啊!好主公!”


    北疆內部還在忌憚主公這個稱呼,隻有韓造反敢不時蹦出這個詞來。可作為降人,赫連燕和赫連榮卻沒這個顧忌。


    和北疆文武不同的是,他們二人的命運和楊玄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這是真正的榮辱與共。


    不!


    是生死與共!


    城中在清剿,不時有俘虜被弄出來。


    幾個官員腳步蹣跚的出城,一人抬頭,茫然道:“使君呢?”


    “說是使君殉國了!”另一人苦笑,“使君何等驕傲的一個人,哪裏會肯低頭?咦!楊狗在那,那是誰?”


    “你說誰?”


    “楊狗馬前跪著的那個,那是……”


    “那是使君!”


    幾個被俘官員呆立原地。


    那個驕傲的使君,竟然跪了?


    而且還垂著首,隔著一段距離就能感受到那種絕望和沮喪的氣息。


    “他的傲氣呢?”一個官員揉揉眼睛。


    “走!”押送他們的軍士不耐煩,踹了他一腳。


    撲倒在地上的官員,依舊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著那個沮喪的背影。


    我特麽……眼瞎了嗎?


    不隻是他,那些被俘的守軍陸續被押送出來。


    “那是使君?”


    “!!!!”


    剛才還不服氣,罵罵咧咧的俘虜,此刻噤若寒蟬。


    張翼聽到了這股動靜,他的身體顫栗了一下。


    “感到羞恥了?”


    楊玄問道。


    張翼不語。


    “對於俘虜而言,羞恥是個多餘的情緒。你若是有,我幫你清除。”楊玄就像是個惡魔,一點一滴的把張翼的殘餘驕傲剝去。


    “援軍還有幾日?”楊玄問道。


    張翼搖頭,“前日時,說是十日。”


    “八日。”韓紀問道:“發現我軍蹤跡後,可曾派人去求援?”


    “派了。”


    “那麽……三日左右。”韓紀推算了一下,發現張翼向麾下吹噓的兩日,也就是虛報了一日左右。


    “國公。”江存中說道:“剩下的城池還得攻打……”


    剩下的城池弄不好會負隅頑抗,當然,主力都覆滅了,剩下的隻是雜魚。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楊玄指指張翼,“帶著他去。”


    “勸降?”江存中笑的曖昧,“這麽一來,他的臉,可就徹底沒了。”


    楊玄問,“你可願戴罪立功?”


    張翼猶豫了一下,“老夫……”


    “我問你,不是與你商議,而是告知你。去,或是不去?”


    楊玄按著刀柄,“能,還是不能?”


    殺機驟然而至。


    赫連榮看著這一幕,搖頭苦笑。


    捷隆不失時機的譏諷,“當初國公對你可算是有耐心的。”


    當初赫連榮被關在桃縣大牢中,自行絕食。楊玄去看了一眼,告知他的家人被赫連春流放到死地,赫連榮就降了。


    而現在,楊玄卻壓根沒有當初的耐心,就一句話:能,還是不能?


    能,就去。


    不能!


    弄死!


    不慣你毛病!


    赫連榮突然湧起了一種叫做驕傲的情緒,原來,國公還是看重老夫的啊!


    然後,一縷羞恥心飄過。


    張翼抬頭。


    楊玄神色平靜,甚至目光都不在他的身上。


    張翼神色掙紮。


    當年,他好歹是曾拒絕過皇帝的存在。


    可先帝駕崩後,那種失落感也比許多人強烈——賞識他的帝王,走了。


    赫連春登基,忙於和林雅等人爭鬥,早已忘卻了他這位先帝看好的臣子。


    龍化州地處南方二線,不進不退,不好不壞,不溫不火……換個人,早就想辦法調走了。


    可張翼不能!


    一旦流露出去意,他的架子就崩塌了。


    架子不能倒!


    他苦熬著。


    拒絕先帝的驕傲便是支撐他熬下去的動力。


    那份驕傲,便是對自己能力的自戀。


    但現在。


    這份驕傲被眼前這位楊國公親手擊碎。


    論文,詩詞歌賦,他遠遠不及。


    論治理之功,楊玄把北疆從一個被動挨打的地方,變成了反攻北遼的塞外江南,他更是不及。


    論武,楊玄一擊便攻破了他把守的城池。


    他所以自傲的東西,在這個男人的麵前,一無是處!


    張翼低頭。


    “能!”


    ……


    寧興三股勢力決定聯手後,當即就派出了援軍。


    前鋒統軍將領赫連申出發前,主將赫連督轉達了皇帝的意思:必須遏製住北疆的擴張勢頭。


    這是此行的目的。


    穩住,隨後才能反擊。


    赫連申一路不急不躁的趕路,直至遇到了張翼派出的信使,得知北疆出兵後,馬上加快行軍速度。


    “停!”


    兩萬騎兵齊齊勒馬的場麵很是壯觀,戰馬長嘶的聲音讓人覺著置身於叢林之中,周邊都是獸類。


    赫連申下馬,拍拍戰馬脊背,“令將士們歇息。”


    其實,是讓戰馬歇息。


    人可以連續趕路,但戰馬不能。一旦行軍強度太大,隨時都能倒斃給你看。


    所以,在許多時候,馬不如人。


    眾人下馬,第一件事兒就是喂馬。


    喂些攜帶的精料,給戰馬喝點水……


    “明日,我軍就能抵達龍化州。”副將上來,“按照張翼的說法,他們至少能堅守到後日。詳穩,來得及。”


    “我知。”赫連申拍拍有些發酸的臀部,“他的信使來的倉促了些,也未曾說北疆軍領軍的是誰。”


    “說了不到一萬。”


    “那是前鋒!”


    “不知楊狗是否出陣。”


    “按照我的推算,攻打一州之地,他必須出陣。否則麾下眾將難以協調。”


    “他被長安抨擊為楊逆,根基不牢,掌控大軍是他的本能。”


    “你低估了他。”赫連申不喜歡輕敵這種情緒,“他若是根基不牢,也不敢統軍出征。否則前腳走,後腳就有人作亂,與外部聯手拿下北疆,令他成為喪家之犬。”


    這是長安想做的,也是寧興想做的,可惜嚐試數次都無功而返。


    “他若是攻打龍化州,麾下不會超過三萬人馬,否則糧草耗費太大,本就不多的家底雪上加霜。”副將笑的有些譏諷。


    “如今的關鍵是,張翼能否堅守到後日。”赫連申有些不滿,“此人驕傲,驕傲的人打腫臉也得充胖子。希望他能穩住。”


    “援軍不遠,他隻需用這個消息便能提振士氣。”


    “這也是我所放心之處。”


    一個將領來請示,“詳穩,歇息多久?”


    按照規矩,應當歇息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


    “是!”


    赫連申判定張翼能堅守到後日,故而給麾下多歇息一會兒。


    “也好。”副將說道:“弄不好明日就會遭遇北疆軍,此刻多歇息,將士們便能多恢複些。”


    “吃東西!”赫連申坐下。


    能吃的也不多,天氣熱,食物容易腐壞,最好的便是幹餅子。


    將領還有肉幹,輔以幹餅子味道不錯。


    赫連申吃著幹糧,突然吩咐道:“令斥候注意兩翼。”


    楊狗最喜伏擊,那一次潭州軍就被他來了個圍點打援,教訓慘痛。


    “是!”


    吃完幹糧,赫連申眯了一會兒。


    可腦海中全是出發前的各種消息。


    皇帝和林雅達成妥協,大長公主也點了頭,形勢從未如此好過。此行出擊,林雅力排眾議,指出不能冒進,要先穩住南方一線,隨後再伺機反擊。


    皇帝指出,此戰,以奪回內州和坤州為目的。奪回兩州後,如是尚有餘力,可攻打北疆各處。


    這給了統軍大將很大的自由度。


    能擊敗楊狗嗎?


    這個問題籠罩在朝堂之上。


    林雅神采飛揚的說著此戰必勝的緣由。


    大遼從未如此團結過,團結起來的大遼,在曆史上打的中原滿地找牙,從陳國到大唐立國初,一直如此。


    這番話,給了君臣和將士們極大的鼓舞。


    是啊!


    那個曾今震怖天下的大遼!


    該回來了!


    以往那等各自為政,互相牽製,沒法發揮最大實力的狀態,該結束了!


    赫連申知曉,當下的團結是暫時的,隻等北疆潰敗的那一刻,這個聯盟也該壽終正寢了。


    但也足夠了!


    失去了北疆,大唐就像是個被剝光的美人兒,而大遼就像是個粗暴的漢子……


    嘴角微微勾起,赫連申愜意的長出一口氣。


    一個時辰到。


    “出發。”


    兩萬鐵騎開始趕路。


    時光流逝。


    “發現北疆軍斥候!”


    斥候帶來了壞消息。


    “說明龍化州被圍住了。”副將說道:“楊狗這是在打探援軍消息。”


    “我們的行蹤暴露了,楊狗會加快攻城力度。”赫連申回身,“告知全軍,時不我待,抓緊趕路,救援龍化州!”


    “出擊!”


    大軍出動,沒多久,就看到了如狼群般的北疆軍斥候。


    他們就遊弋在前方,和對手周旋。對手合圍,他們就逃竄。對手追擊,他們就繞圈子。


    看著,特娘的像是在遛狗!


    “是勁敵!”赫連申看了一眼,說道。


    這是他第一次和北疆軍接觸。


    “驅逐!”


    沒必要為了小股斥候大動幹戈,驅逐了事。


    一隊騎兵上去了。


    北疆軍斥候隨即遠遁。


    騎兵們罵罵咧咧的。


    但,他們叫罵聲漸漸消停了。


    遠方,最後一個北疆騎兵勒住戰馬。


    在馬背上回首看著他們。


    他舉起右手。


    猛地往下揮舞。


    就像是拿著橫刀在斬首。


    就特麽一個人啊!


    竟敢衝著兩萬大軍咆哮!


    和特麽狼崽子似的。


    大軍不停趕路。


    “詳穩,前方便是當定。”


    當定,便是龍化州麵對北遼的最前端。


    “快些!”


    赫連申需要最新消息。


    噠噠噠!


    兩萬大軍的馬蹄聲震耳欲聾。


    當看到了當定城時,赫連申勒馬。


    無數人勒住自己的戰馬。


    抬頭,看著城池。


    還在冒著煙火的城池。


    城頭,一個將領在笑。


    “哈哈哈哈!”


    “二哥笑什麽?”胖長老捧哏。


    王老二指著敵軍笑道:“老子剛打下當定城啊!他們就來了。和國公說的不良人總是在案發後才趕到現場一個尿性,哈哈哈哈!”


    幾個逃亡出去的軍士主動來尋。


    “龍化州呢?”


    赫連申問道。


    “沒了。”一個老卒麵色慘白,“都沒了。”


    “為何這般快?”


    按照赫連申的判斷,張翼至少能堅守到後日。


    “使君被楊狗輕鬆擊敗,隨後,他令使君……不,是令張翼那個畜生來勸降。就在先前,張翼在城下喊話勸降,城頭三成兄弟都沒了鬥誌……被王老二一鼓而下。”


    “張翼……那麽驕傲的一個人,為何會如此?”


    赫連申不敢置信的倒吸一口氣。


    “不知。”


    這數人看著有些劫後餘生的放鬆,卻看不到悲涼的情緒。


    這代表著整個龍化州的將士的心態。


    士氣直接被楊玄打崩了。


    為何?


    赫連申策馬到了城下,喊道:“張翼何在?”


    王老二正在布防,說道:“讓張翼去應付。”


    多拖一陣子也是好的啊!


    張翼冒頭了。


    赫連申搖頭,“戰敗被俘我能理解,為何助紂為虐,幫助楊狗?”


    他覺得張翼這個驕傲的人會有不得已的理由,哪怕是沒有,也會為自己辯護。


    張翼麵色平靜。


    “隻因,你來晚了!”


    ……


    求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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