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取紙筆來,我要給劉都督寫信!”


    泗沘城。


    “援兵都是老人少年?朝中果然有奸臣,竟然這般胡來呀!”信紙隨著劉仁願的手臂劇烈顫抖,就仿佛他此時的怒氣:“前方將士苦戰數年,好不容易戰局才稍有轉機,竟然這般不恤國事,奸臣,奸臣!”


    “這會不會是誤會?”杜爽問道:“今上英果,即便有小人,也不敢蒙蔽聖聰吧?”


    “這是三郎親筆所書,難道還會有假?”劉仁願狠狠的將信紙往幾案上一甩:“你若不信,自己看吧!”


    劉仁軌默然無語,他撿起書信,細細看了半響,歎道:“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怎麽回事?”劉仁願問道。


    “都督請看,王參軍這裏寫的很清楚,這些援兵並非府兵,而是募兵!”


    “募兵?”


    “嗯!”劉仁軌歎了口氣:“照我看,這件事情隻怕是聖上的意思!”


    “聖上的意思?”劉仁願越聽越是糊塗:“劉刺史你休得胡言,聖上怎麽會派一群老人孩子來支援我們?”


    劉仁軌笑了笑,解釋起來。原來現代人提到府兵製都會強調其“兵農合一”、“平時務農,戰時從軍”的特性,但其實在當時無論什麽兵製下絕大多數的軍人都是兵農合一,平時務農,戰時從軍的。原因很簡單,以當時稀爛的生產力和財政稅收水平,根本養不起足夠的脫產軍人,除非是像日本那樣少有外敵的島國,否則大部分士兵必然同時也是農民,否則就會被占據數量優勢的鄰國軍隊征服。


    府兵製與其他兵製的最大區別其實是其成員是其兵源來自享有經濟政治特權的中上階層,所以有更好的兵員、更好的裝備、農閑時期也有受過更好的訓練。在這種軍事製度下,社會的下層成員正常情況下是無需服兵役的。自古以來,調動募集軍隊都是非常遭主上忌諱的事情,以當今天子的精明能幹,朝中大臣再怎麽大膽,也不敢幹出私自募兵的事情來。


    “劉刺史說的不錯!”杜爽這次也站在了劉仁軌一邊:“其中應該是有什麽誤會,王參軍沒有把事情搞清楚,就寫信來說,著實有些操切了!”


    “王參軍這事倒是沒錯!”劉仁軌笑道:“他是兵曹參軍,管的就是兵事,看到了豈有不上報的道理?隻是都督須得斟酌利害,不然若真是天子的意思,都督貿然上書,隻怕會觸怒天子,惹來大禍!”


    “不錯!”劉仁願此時也明白了過來,他向劉仁軌拱了拱手:“多謝正則兄的提點,那你以為應當如何做?”


    “王參軍的信裏說,統領援兵的是孫仁師,由於碰到了倭人的船隊,落在後麵。不如等他上岸後,大家一起商議一下下一步的行止,然後再做出決定!”


    “嗯,好,你這個法子好,那便再等幾日!”劉仁願此時也聽出了劉仁軌的意思,不管孫仁師這個人怎麽樣,但既然來了百濟,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隻要剖明利害,很多事情就很好講清楚了。那時一起上書朝廷,那就不是劉仁願一人的意思,而是前線將帥們的共同意見,即便是天子,麵對的態度也會大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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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讓扶餘隆反胃。


    他並不害怕死,在他的前半生裏,始終與危險和死亡為伴,宮廷的帷幕後總是不乏匕首的影子,杯中的美酒也時常會潛藏毒液,王宮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從生下來開始,他就被置身於一場永不停息的競賽之中,對手是他的兄弟,獎品是百濟王位繼承權。最終,扶餘隆贏得了勝利,成為了百濟王國的太子。而唐人的到來把扶餘隆的勝利變成了一個惡劣的笑話——都城內的所有王室成員都裝上船,押送到大洋彼岸,成為唐人炫耀自身武功的戰利品。23sk.


    扶餘隆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登上船時的情景,女人們號啕大哭,披散著頭發,撕破自己的衣衫,將塵土灑在自己頭上;有人咬住地麵不鬆口,將故鄉的泥土塞進口中,有人把自己的孩子拋入海中,自己隨之跳下,素來堅毅剛強的父親躺在擔架上沉默不語,仿佛一個木偶,唯有劇烈顫抖的手指暴露他還有知覺,而自己卻必須強顏歡笑,與押送的唐人敷衍。


    登岸後就是漫長的旅途,還有屈辱的獻捷儀式,年邁的父親在獻捷儀式後不久就去世了,臨死前他隻和扶餘隆說了一句話:“忘掉一切,活下去!”


    正當扶餘隆準備在洛陽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時,一道聖旨又把他重新投入了命運的洪流之中:大唐天子委任他為熊津都督府都督,百濟郡王,統領大軍出征百濟。很難用語言描述扶餘隆當時的錯愕,正當他準備忘記過去,在洛陽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的時候,命運的大手卻將他丟回故國,仿佛球場裏的馬球。


    “郡王無需憂慮!”唐軍將領孫仁師安慰道:“亂賊眼下人心搖動,隻要王師一到,定然土崩瓦解,作鳥獸散!”


    “那就一切都依仗孫將軍了!”扶餘隆強笑道。同行船上還有八千新兵,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從未見過大海。當船駛離港口時,扶餘隆看到人們湧到船舷,朝著漸漸遠去的山脈和土地磕頭,不少人一邊磕頭一邊抽泣,扶餘隆知道這些人是在和故土做最後的訣別——他們覺得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這片土地了,看到這一切,扶餘隆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快意。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扶餘隆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即便強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自己肚子裏也留不長,除此之外,情況還不錯,他的房間每天都有人清掃打理,甲板上更是空氣清新,有海鷗追逐著船的桅杆,仿佛一群被無形的線拴在桅杆上的紙鷂。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維持多久,晴朗的天空變成了灰色,風浪變得越來越大,船隻也越來越顛簸,水手們不得不將一半的帆降下來,船隻的速度也開始減慢,有時甚至要人去甲板下劃槳。對於這一切,扶餘隆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暗自咒罵自己看到的一切:烏雲、風、海浪以及懶惰的槳手。而期望中的目的地依舊遙遙無期,映入眼簾的唯有灰色的天空和灰藍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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