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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07


    產婦陣痛時產生的力量無比巨大。陳高興的手指擰在蘇朵身上,痛得他直齜牙倒吸涼氣。


    “阿樹和路虎不是說你的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嗎?”


    陳高興被他小心塞進計程車,她眯著眼看計程車司機苦大仇深的表情,咧嘴笑出聲來:“我樂意唄,誰讓我叫陳高興。”


    蘇朵顧不上跟她打嘴,吩咐司機:“去最近的醫院。”


    司機巴不得這個羊水破了的產婦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自己的車,忙呼嘯駛出。


    到了醫院的時候已經亂得是人仰馬翻。醫生要蘇朵簽手術同意書。蘇朵不是孩子的爸啊,怎麽簽?


    正頭疼著,聞訊趕來的阿樹離了老遠叫喊:“我來我來,我是孩子的父親。”


    醫生瞧瞧病床上聲嘶力竭號叫的陳高興,再瞧瞧滿頭大汗的蘇朵和阿樹:“這可是生孩子,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都跟過家家似的。”


    直到陳高興被推進產房,蘇朵才鬆了一口氣。他拍拍阿樹的肩,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阿樹不忘感謝蘇朵:“今兒可真謝謝你了,小姐夫。”


    小姐夫三個字令蘇朵心裏一陣憋悶。他腳步越走越快,他要搶回他的女人。


    回國前他給沈義打了國際長途,問他:老沈,那個女人現在結婚了嗎?有人照顧嗎?她過得好嗎?開心嗎?


    沈義照實回答。


    蘇朵又給周子衿打了國際長途,問他:小舅,你是不是已經忘了那個女人?


    周子衿說是。


    於是他放下即將完成的學業,連夜飛回北京。他不想再逃避十年前犯下的錯誤。如果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相隔的歐亞大陸都無法令他對她忘懷,如果東倫敦b


    ic


    e、hoxto


    那些來自世界各地風情各異的學藝術的女孩兒們都遮蓋不了十年前把他從泳池裏撈上來的那位姐姐的臉,他還有什麽必要留在這裏。


    他用最快的速度來到周子衿家的大門前。下車,付了車款,他在老槐樹下靜靜站了一會兒,仿佛是為即將到來的鬥爭積蓄力量。


    二樓周子衿的房間亮著燈。落地窗被白色窗簾密密實實遮住,偶爾能看到瘦削身影從窗前閃過。


    姐姐,你在裏麵嗎?


    回答他的隻有槐葉被風揉搓的“沙沙”聲。


    終於,他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他要衝進去,告訴姐姐十年前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請她無論如何原諒。


    黑暗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橫衝過來將蘇朵攔住。來人用有力的臂膀緊緊鉗製住蘇朵,將他拖向別墅相反的方向。


    “你是誰?放開我。”蘇朵滿腔的怒火都衝向這個人,開始強有力的反擊。


    “蘇朵!”


    聽到這一聲低喊,蘇朵的動作緩下來,湊著月光凝神看清對方的臉。他難以置信,僵硬的身體鬆軟下來:“你在這兒?”


    沈義沒有鬆懈手臂上的力道,點頭說:“是,我在這兒,就為了阻止你犯渾。”


    “我犯渾?”蘇朵怒極反笑,衝著別墅亮燈的房間一字一句反駁,“她是我的女人。十年前就是。”


    沈義絲毫沒有大吃一驚的反應,他隻說:“蘇朵,你舅舅好容易放下過去。你和年卿十年前的那晚隻是意外。她為這個意外心裏怨恨了子衿十年,子衿不能否認不能承認也不能跟她在一起。你這孩子,隻想到自己痛苦,你舅舅的苦呢?”


    這番話聽得蘇朵大吃一驚:“你知道?”


    沈義看著他:“恐怕隻有你把這個當做十四歲時無法提及的秘密。你以為你媽為什麽突然把你送到英國念書?十四歲就出國不嫌太早些了嗎?嗑了***闖出這樣的禍端,你以為隻有天知地知你知?”


    蘇朵艱難地消化著沈義的話,漸漸地,一切都在他腦子裏清晰起來:“小舅一直都知道?”


    “知道。”


    “是他安排我離開的?”


    “是的。”


    蘇朵不知哪裏生出一股氣力,猛地掙脫沈義的鉗製:“他怎麽能這樣替我決定?他怎麽不問問我是不是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錯誤?”


    沈義冷哼一聲:“十四歲等同於一個孩子。除了身體的發育令你有了成為男人的錯覺,你哪裏有什麽能力承擔責任?你真的想去跟年卿說‘你錯了,十年前跟你一夜春風的人是我,一個十四歲的嗑了藥的初中生’?好。”沈義雙臂環抱後退幾步,瞪著他,“那你去,現在就去告訴年卿。”


    蘇朵怔在原地,動也不動:“可我現在是真的愛她。”


    “歉疚得太久了,這使你會誤以為自己愛她。”


    “不是這樣的。”他也說不出為什麽“不是這樣的”,但就是知道“不是這樣的”。


    沈義走到他身邊,拍拍蘇朵的肩膀:“有時候,對受過傷的人來說最大的恩賜是泯滅一切。相信我,讓年卿知曉實情會再一次毀了她。”


    蘇朵仍不甘心:“好,我不提十年前的事。但我總有追求她的權利。”


    “我給你講一段往事,然後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放棄。”


    “你說。”他憤憤別過頭,心想什麽也不能阻止我。


    年卿睜開眼,迷迷糊糊地望著佇立在落地窗前的周子衿。她的大腦運轉起來,想起剛才在學校排練廳發生的事。


    “醒了?”周子衿回轉身小心翼翼地笑說:“要不要喝點水?”


    “周子衿。”有一個問題她後來昏倒了沒來得及問,此時再忍不住,“你怎麽能在跟我那麽親密之後忽然當做不認識我這個人?”


    年卿的臉漲得通紅,出汗體質使得她額上掛滿汗珠渾身潮熱。


    周子衿倒是有個顯著特點這麽多年都沒改變過,那就是身上總放著手帕。他輕輕坐在床邊,用手帕擦年卿臉頰上的汗液。


    年卿一次次“啪”地打開他的手。他毫不在意,直到把她的臉擦幹淨了才收回手慢慢悠悠地說:“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之後,第二天我就出事了。醫生說我再也不能拉琴,年卿,我以為你懂的,你懂,對嗎?你知道不能拉琴對我意味著什麽。”


    她點頭:“是的,我懂。就是因為我懂才更恨你。你不能讓我陪在你身邊嗎?我一直認為,這個世上除了我誰也撫平不了你的傷痛。所以我就在你身邊默默等著。努力工作,爭取每一次讓你看見我的機會。等著你伸出手對我說,年卿,幫幫我,幫我撐過去。可你的手從來沒對我伸出過。”年卿用最痛恨的語氣罵自己,“我就像個白癡,捧著自己的所有等待你的一聲號令。然後我就為你付出一切,直到沒什麽能拿給你為止。可你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要。”


    “那是因為我決意忘記所有與大提琴有關的一切!”


    “是嗎?”年卿淒慘一笑,“那你今天是怎麽回事?接下來周先生是不是要對我說,對不起,今天失態了,請統統忘了吧。”


    “不。”周子衿低頭整理自己的手帕,疊得整整齊齊,“我要說,咱們把過去全部忘記,重新開始。”


    “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再明白不過。”


    年卿挑起眉毛,用特傲慢的語氣說:“對不起。現在輪到我想不明白了。”


    “我等你,等你也想明白我們重新開始。”


    “那你可要有點耐心。我或許想個一年兩年,也或許想個十年八年。”


    周子衿抬頭溫柔地笑:“好。我等你,想多久都沒關係。”


    年卿沒提防他忽然這樣春風一笑,魂智都溺在周子衿的溫柔裏。


    周子衿很容易欺上她半張的唇瓣,舌順利滑進去與她糾纏。他喉嚨裏溢出壓抑許久的聲音,對眼下的美好越來越放肆。


    “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為什麽總不看我?”


    “因為你太好看了!”


    每次這樣輕度調戲後,年卿都撒丫子跑得不見蹤影。所以她總聽不到周子衿後麵的話——“傻瓜。我就是在誘惑你,可你上鉤的速度實在太慢了。”


    年卿的手機突然瘋狂大叫。嚇得她推開周子衿,一骨碌從床上滾下。


    “喂。”


    “姐。”是阿樹的聲音,“高興生了。是雙胞胎。我要當爸爸了,哦不,我已經是爸爸了。哦不,血型化驗還沒有出來,我是說我很可能已經是爸爸了。”


    真夠混亂的。年卿問他是哪家醫院,說馬上就到。


    周子衿拿起車鑰匙:“我送你去。”


    “周子衿!”年卿的嘴裏還殘存著他的味道,這令她別扭極了,“別忘了你今天剛剛在媒體前舉行了訂婚儀式,別忘了現在不是十年前,別忘了我還沒有決定是否原諒你當年的拋棄。所以,離我遠一點。”


    吼完這些她又是落荒而逃。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不能心平氣和地麵對的唯有周子衿,隻有他。一直如此。


    她心底有嗔有怨,更有股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歡暢痛快。


    現在,周子衿在等待她。他說要等她。這是真的嗎?


    年卿趕到醫院時天際已蒙蒙亮。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故事裏的每個人幾乎都驚心動魄。


    蘇朵就坐在走廊椅子上,孤獨而無助。和沈義分開後他覺得京城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方寸,不知不覺又回到醫院。阿樹已經神采奕奕地向他介紹過那兩個雙胞胎女孩有多麽多麽漂亮,眸子像宇宙裏最亮的星宿。蘇朵知道他是興奮過頭了,剛出生的小孩哪個能把眼睜全乎讓大人看的,瞎掰。


    但他聽見阿樹給年卿打了電話,年卿說馬上趕到,蘇朵於是更舍不得走。


    路虎一直聯係不上,阿樹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樓上樓下地跑,看完高興看孩子。總也看不夠。“蘇朵。”他漂亮的臉龐上寫著難以置信,“我就是去山上露營,結果一下子倆孩子。真賺啊。”


    蘇朵被他逗得勉強一笑:“阿樹,你說你和高興瞞著父母回國生孩子。你們將來拿什麽來養孩子?”


    “我都跟路虎商量好了。血型化驗一出來,甭管孩子是誰親生的兩個人都合力去養。我們準備合開一家火鍋店。告訴你,中國留學生在歐洲最拿手的就是調配火鍋底料。我還就不信了,就那兩個小不點,我還能養不活了。”阿樹一臉篤定。


    蘇朵笑得更加勉強。幾小時前,他也對自己的未來、愛情,一切一切如此篤定。幾小時後,他就像做了膽摘除術似的。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恐懼、怯懦、退縮等諸如此類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觸及的東西。


    阿樹沒跟他說幾句就又急著去瞧孩子了,年卿就是這時候匆匆忙忙小跑過來的。


    蘇朵遠遠看她越來越近,呆呆的,魔怔似的。然後一股熟悉而又遙遠的疼朝他襲來。


    是的,疼。這是他對年卿最初始的全部記憶。


    那一夜他在藥力催動下對年卿稀裏糊塗地犯下大錯。失去理智控製的身體毫無經驗地橫衝直撞,當時他並不覺得疼。等他從昏睡中醒來,看清躺在一張床上的是那個把他從泳池裏救出來的姐姐時嚇得翻滾下床。疼就是在那一刻洶湧襲來。他哆嗦著穿上衣服,從露台上一躍到草叢裏踉蹌著逃跑。


    沈義的譏諷沒錯。他當時還是個孩子,哪裏有承擔責任的能力和勇氣。


    他疼了好幾天,正當躊躇著該怎麽跟姐姐道歉怎麽挽回對她的傷害時,母親不由分說把他送到了倫敦。正巧倫敦進入雨季,令人厭惡的雨連綿不絕地下了大半個月。


    雨終於停了,陽光擠破陰霾刺在蘇朵臉上的時候他決定努力忘記這一切。蘇朵開始像一個正常的十四、五歲男孩那樣生活。


    倫敦新的環境令他無暇陷入回憶。每天睜開眼,總有新鮮事物等著他。十九歲的他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一個捷克留學生,比他大四歲。捷克女孩兒學神學的,兩人交往不到兩年以分手告終。因為那女孩兒已經決意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上帝。


    蘇朵從那時起越來越像個對什麽都不甚在意的藝術青年。整日和倫敦街頭遊蕩的藝術青年們混在一起。吉他和他滿肚子的怪異理論就是這時候學會的。他大學主修的是新聞攝影。但吉他已成為蘇朵的最愛。不過此時的吉他對蘇朵最大的功用就是泡妞,什麽樣的妞蘇朵幾乎都能拿下。


    快要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的時候,周子衿去倫敦看他。這是近十年的留學生涯裏小舅第一次看他。


    冬季的倫敦空氣冷得和王八蛋一樣,還隱隱約約泛著股灰鴨子的糞味兒。


    周子衿並沒有告訴蘇朵自己要到歐洲看他,而是在aldwych大道上靜靜站著、看著,把蘇朵兩個多小時的自彈自唱全部聽完。


    蘇朵意興闌珊彎腰收拾琴盒裏的零錢,先是看到一雙踩到鳥屎卻擦得極亮的黑色皮鞋,順勢抬起頭,才看到對自己淺淺微笑的小舅。


    “小舅。”他嘴裏吐出這兩個明顯變形的京普,發現周子衿的眼睛紅了。


    蘇朵其實有很多話想跟小舅說。他是出國後在中文刊物上看到周子衿左手手腕割傷與唱片公司解約的消息。蘇朵當場把那份雜誌撕得粉碎,絕口不提這件事。似乎不提這件事就從未發生過。


    周子衿說蘇朵的吉他彈得很不錯,和弦配得堪稱獨特而完美。


    蘇朵一時忘情,笑著說:“小舅,你的大提琴才是堪稱完美。”說完他的臉色就變了,恨不得自抽一耳光。


    周子衿倒是全然不在意,用倫敦的美食來轉移話題。


    隨著普通話越說越溜,蘇朵的中國記憶也清晰起來。他若無其事地問起當年把他從泳池裏救出來的那個姐姐。問起那個姐姐當年很喜歡周子衿的事。


    周子衿慢慢嚼著嘴裏的牛肉,待到吞咽下去才說:“我和她沒什麽。她現在跟我一個公司。好像沒結婚,我很少見到她。”


    分別前,小舅說:“朵朵,你的吉他天分很少見。如果回國,一定能靠它闖出一片天。”


    當天夜裏,疼攪得蘇朵整夜無眠。


    但最終促使他決心回國還是因為某次跟沈義通電話。老沈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還不回來?那個姐姐可要嫁人了啊。


    蘇朵不再多想。期末結束,他辦了休學飛回北京。


    此時,那股要命的疼又蔓延而出,像一隻致毒的蠍子在他的心髒上刺了一刺。


    年卿停住奔忙的腳步,臉上紅彤彤的。


    “高興在哪兒?”她問。


    蘇朵仰著頭魔怔地望著她,不回答。他胸膛裏翻滾著煎熬著,卻不能說,一個字一句話都不能告訴年卿。


    “喂,你怎麽了?高興沒出事吧?蘇朵,蘇朵?”年卿對蘇朵的反應備感奇怪,伸出手去推他的肩膀。


    蘇朵一把攬住她,臉貼在年卿溫熱的小腹上,手臂用力收縮,恨不得自己的手臂變成鋼絲勒入年卿的骨血裏。


    “蘇朵你幹什麽啊?我快喘不過氣了。”


    “你從慶功宴上消失後是不是一直跟小舅在一起?”


    “我……”年卿猛地掙脫蘇朵的手臂,“蘇朵,我和誰在一起跟你沒什麽關係吧?”


    蘇朵張嘴欲言卻止,因為他發覺自己再無法叫她,姐姐。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


    “你這女人,真是吵。”他趁年卿左顧右盼時再次抱住她。貼著她的小腹感覺她的體溫,他立刻就不疼了。


    “蘇朵你還沒完了?怎麽永遠這麽任性!”


    “別動。”他對她蹩腳的花拳繡腿很不滿意,“噓,安靜,讓我抱抱你,最後一次。”


    年卿還當真安靜了下來:“最後一次?”


    蘇朵不理她,直到摟夠了方才鬆開:“你不是贏得了賭約?我會兌現承諾立刻搬出去。你想要的安靜還給你。”


    “哦。”年卿點點頭。


    “高興在十七床,她的孩子在育嬰室。你是先看孩子還是先看……”


    “我的天。”沒等蘇朵說完年卿就驚歎著轉身離開了。


    蘇朵的手空蕩蕩地撂在半空,一下子沒有了可以觸摸的對象。


    他就這麽僵硬地坐著,直到一陣恐怖的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敲醒他。


    “我幹妹妹生了?在哪兒?孩子在哪兒?我幹妹妹在哪兒?”


    蘇朵又可笑又無奈地嘀咕:“媽,你怎麽消息這麽靈通啊。”


    蘇朵媽瞪了他一眼:“瞧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兒。你是被人劫財了還是劫色了?不會是讓什麽人占了便宜去吧?真是丟我的人。聽說高興生的是女兒。天哪,我一直想要個小美女陪我玩的。媽再問你一遍,孩子真不是你的?”


    “媽,有完沒完?”


    “我不管,得讓孩子做血型化驗,保不準是你的呢。肯定是高興那麽漂亮的女孩。朵朵,這便宜可是大大的。”


    蘇朵媽正口沫橫飛著,整夜聯係不上的路虎風風火火地跑來粉碎了蘇朵媽的夢想。


    “蘇朵,高興生了?我的孩子現在在哪兒?”


    還不等蘇朵回答。一個穿著花上衣花褲衩的女人亂七八糟地衝過來。


    “陳高興,你給我出來!陳高興!陳高興!我是瘋了才把你送出國給我丟人現眼!文憑你沒拿到,孩子倒是給我整出來了。陳高興,陳高興給我出來!”


    “喂,這裏是醫院你喊什麽喊。”蘇朵媽顯然忘記了自己的高跟鞋製造噪聲的事,眯著眼俯視穿花睡衣的女人。隻能俯視,誰讓她比一般女人都高呢。“別陳高興陳高興連名帶姓的叫喚,文明點行不行?”


    “我是她媽!想怎麽叫都行。”


    年卿從高興的病房裏探出頭來,怯生生喚:“二姑。”


    昨夜是不平凡的。今日是不平靜的。生活的精彩總是集中在某個時間全體上演,讓人無招架之力。


    陳高興的娘確認自己花了幾十萬送女兒出國的結果就是雞飛蛋打,甚至還換回了一個小拖油瓶之後,以一股中年婦女特有的旺盛蠻力把病房攪和得雞犬不寧。


    後來還是院方出動保安才把她“請”出去。


    “媽。”陳高興是剖宮產,躺在床上急得一頭汗卻又不能跳下床跟出去,“表姐,你快跟著看看啊。”


    年卿已然蒙了,聞言點點頭跑出病房。


    陳高興的娘發泄完憤怒後就隻剩下委屈了。她胡亂坐在馬路邊一花壇沿兒上,雙目呆滯。


    “二姑,您也不用太難過了。我看阿樹和路虎這兩個男孩都不錯,不論孩子是誰的準能照顧好的。高興您也盡管放心,她的適應能力比老鼠都強。”呃,她停下反省,感覺自己的比喻似乎對緩解二姑的心情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我難過?我難過什麽。我一點兒也不難過。”陳高興的娘拉起年卿的手,“過去我總覺得大哥教育你的方式太苛刻了。現在才明白過來,孩子是需要教育的。隻溺愛不引導最後就會變成陳高興那德行。年卿,還是你好啊,打小就乖巧懂事,從來不給大人添堵添亂。”


    年卿低頭苦笑:“其實我一直都羨慕高興,甚至嫉妒她。”


    “誰說的?你身上的很多優點是陳高興所不具備的。你這孩子,就是一點不好,讓大哥教育得什麽情緒都埋在心底對自己沒有自信。你跟你媽可真是太不一樣了。”


    “二姑,別提那個女人。行嗎?”


    “不提?不提你也改變不了她是你母親的事實。”陳高興的娘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年卿,“今天早上我給你送信,看到門上貼了張紙條,是要告訴那個什麽路虎的,高興生了讓他趕去醫院。哼,若不是如此,你們還打算瞞我多久?喏,你媽的信。”


    年卿盯著那封信,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二姑你把它找地方扔了吧,我不看。”


    “就是扔,也應該你自己去扔。”陳高興的娘把信塞到年卿手裏,“你爸死得早,你十六歲起就等於沒了父母。二姑不幹涉你跟你母親之間的事,這些你總要自己作出決定。”


    二姑走了。


    年卿忽然感覺疲倦壓在自己身上,就要壓垮了自己似的。她想睡上一覺,不受打攪不做早操,什麽都不管不顧隻是蒙頭大睡。


    她回到公寓,穿著鞋子衣裳倒頭就睡。她的房子這幾個月來頭一回這麽安靜,連那隻貓都知道識趣地在角落裏安安靜靜地曬太陽。


    睡夢裏,周子衿一邊拉著大提琴一邊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她。一曲終了時他說,原諒我,年卿。讓我們重新開始。這些年你受的苦,我會補償你。後來周子衿不知跑哪裏去了,一個被遺忘很久的麵孔出現在她麵前,她說,原諒我,年卿。現在媽媽回來了。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會補償你。


    這些人在說什麽啊?一切的一切他們想傷害就傷害,想補償就補償嗎?


    年卿於是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傾覆而出,劈頭蓋臉地澆在他們身上。後來語言也不能發泄心頭的憤怒,她開始拳打腳踢。可一切畢竟是夢,夢中她的手腳總是不聽使喚,灌了鉛似的沉重。


    她急得渾身大汗淋漓,急得猛然間醒轉。


    年卿瞪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她鞋子衣服沒脫倒頭就睡,可眼下自己明明穿著總被蘇朵嘲笑好醜好幼稚的棉睡衣呀。


    蘇朵?一定是蘇朵幹的。還能有誰!


    她坐起身拉開前襟往裏看了一眼。好,很好,好極了,連內衣都幫她換下來了。這孩子真夠細心的。


    年卿赤著腳衝出臥室:“蘇朵。你給我出來!”


    貓貓嚇得從角落裏站起身渾身毛發直立,衝年卿瑟瑟地叫著。看起來那家夥不在客廳也不在衛生間和廚房。她走到蘇朵房門口,用力敲門。


    門沒有鎖,“吱呦”一聲滑開。


    房間到處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空氣裏飄蕩著一股香,冷冷的香。


    蘇朵的吉他、音響、電腦、滿架子的cd和書都不見了。年卿拉開衣櫃的門,果然,裏麵也是空蕩蕩的。她又到玄關查看,發現這家夥把自己的拖鞋也打包帶走了。


    餐廳彌漫出飯香味兒。


    年卿赤著腳走到餐桌前,一一打開延緩食物變涼的錫質蓋子。四菜一湯,溫度適中。看起來,蘇朵剛走不久。


    她這麽想著,跑到窗戶邊去瞧。小區裏偶爾有三三兩兩的人經過,沒有他。


    回到餐桌前,肚子咕嚕嚕一通亂叫。她拿起筷子,夾起自己最愛吃的水晶蝦仁。蘇朵那家夥的話驀然在她耳邊響起:“姐姐,你多吃這個,既有營養還不會發胖。”


    她吃得很快,邊吃邊琢磨蘇朵是怎樣在不把自己驚醒的情況下把身上衣服剝幹淨再給她換上睡衣的。雖然換上睡衣睡覺的確很舒服,但蘇朵也太不君子了。


    吃飯時注意力也需要集中,這不,年卿被食物噎住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自己滿麵通紅,倒像隻煮熟了的蝦子。


    此時門鈴聲大作。年卿驚跳起來,心想一定是蘇朵忘記了什麽東西去而複返。


    她仍赤著腳一邊咳嗽一邊打開門。“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她問。


    門開了,站在那裏的人不是蘇朵,是周子衿。他捧了一束花,臉上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你沒請假也沒去上班,所以我過來看看。”


    那是捧質樸的滿天星,幹幹淨淨地灑在年卿眼裏。周子衿直視她的目光裏寫著柔軟的懇請,令人無法拒絕。


    對年卿來說,這一幕更無法抗拒。她接過花束,側身讓出空間來:“請進。”


    周子衿鼻子挺尖的,立刻聞到那股飯香:“朵朵燒的?”


    “哦,是的,他搬走了,這算是最後的晚餐吧。你吃了嗎?”


    周子衿笑得特無辜:“沒有。那我不客氣了。”當年就是這抹幹淨無辜的笑令年卿的感情泛濫得一塌糊塗。


    年卿找來花瓶把滿天星花束放進去,若無其事地整理花束的形狀。周子衿吃得很香,他似乎也對水晶蝦仁很感興趣。年卿一邊整花一邊整理自己的心緒。


    心心念念的人現在捧著花束站在她麵前,還坐在她的餐桌上像回到家似的卷起衣袖扯掉領帶大口吃飯。這簡直不可思議。


    “你吃飽了嗎?再來點兒,不然可被我吃光了。別說,朵朵這些年廚藝練得不比吉他差。”周子衿完全不像在別人家做客,反而一身的主人範兒。


    年卿順著他的話坐下,盛了一碗湯有滋無味地喝著。她的視線不由自主被周子衿裸露出的傷疤所牽引,怔怔看著。


    周子衿察覺到她的目光,笑說:“也隻有你這麽看著它的時候它不會難過。”


    “我,能摸摸它嗎?”


    喝湯的勺子微微一頓,很快如常:“你坐過來。”


    年卿來到周子衿身側,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觸那道傷痕。周子衿用右手自如地吃著美食,仿佛左手手腕上什麽都沒發生。


    這隻手按在琴弦上,滑出的樂音可以帶你漂洋過海、可以飛躍雪山、可以俯瞰蒼穹、可以洗去你心底最頑固最頑固的塵埃。這隻手就像魔術師的法棒,可以幻化為任何一種生物的形態。


    可現在這隻手被年卿捧著,像老去的獅王隻能在喘息中回憶曾經的輝煌。


    年卿很沒出息地哭了,淚水滴在醜陋的傷痕上。她這樣安靜的女子,哭泣時也過於安靜。似乎淚腺隻是個沒有擰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滲水。


    周子衿仍大口大口吃菜,什麽都無法影響他此刻的好胃口。他的左手從年卿手心裏抽離,攬住她的肩送進自己懷裏。年卿的淚打濕了他的襯衣,他襯衣遮覆下的胸膛裏一顆心火熱地跳著。“撲通撲通”,堅定有力。


    她忘了曾經的痛,他也是。兩個人就這麽坐著,仿若生活從未斷掉那十年。


    “路西西白又白,不吃蘿卜和青菜……”周子衿搭在沙發上的外套口袋裏,手機唱起歌來。這是路西西自己錄的彩鈴,強行把它設置成周子衿的來電鈴音。


    周子衿從沒在意過路西西為自己做了什麽,因而也沒有想起這個鈴音早該換掉。


    他懷裏的年卿柔軟的身體僵硬起來,緩緩離開周子衿的溫暖懷抱。


    “我來收拾。”她拿起用過的碗筷像做錯事一樣地鑽進廚房。


    鈴音停了,相隔不過半分鍾響得更加劇烈。


    周子衿知道路西西的脾氣,這通電話若是不接,她會一直撥打下去。直到電話妥協(電量不足),或者周子衿妥協,但絕不是路西西妥協。


    磨人的鈴音響了很久。倒還是年卿在廚房裏著惱得吼了一嗓子:“不就是偷情嗎?你不接電話更是證明了咱倆就是一對雞鳴狗盜之徒。”


    周子衿就在沙發裏坐著,手裏攥著手機:“碗洗完了?”


    年卿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求你了,別讓你的電話再響行嗎?”


    “行。”周子衿點點頭,還真就接通了電話,“喂。”電話另一端路西西不知道劈頭蓋臉地說了些什麽,他站起身走進蘇朵空出的房間,關上房門。


    年卿渾身無力倚在廚房門邊,手裏的洗碗布滴滴答答滴著水,水珠濺在地板上一會兒便連成一片。


    過了很久周子衿才出來。他拎起西裝對年卿說:“我走了。”


    “走吧,又沒人攔著你。”年卿正在看電視劇《潛伏》,翠平正在質問餘則成,林黛玉是在哪裏認識的野女人。看得她哈哈傻笑。


    周子衿又說了句:“你別胡思亂想。我會回來。”


    年卿已經笑趴在沙發上了。她的貓審慎地看著她,完全不理解年卿突如其來的快樂是怎麽回事。


    站在玄關的周子衿被她的笑聲攪得心煩意亂,急步返回。


    年卿仰麵看他,什麽都不說,隻是看著。這男人離開過一次,結果一走十年。現在他第二次離開,這次又是多久?她眼睛裏漸漸聚集起濃濃的絕望,怎麽也散不去。


    周伸出手,撈起年卿細細綿軟的腰肢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他急切地吻她的眼,想要吻去那濃到化不開的絕望。


    “我說過會回來,就一定回來。”


    那抹絕望果然被化開,變作淚水從年卿眼底緩緩湧出。淚水順著她白皙的麵龐滴落在鬆垮的領口間。周子衿熱熱的唇追著那滴清冷淚滴,從麵頰到唇畔,從下巴到脖頸,從脖頸再到鎖骨,終於在那片迷人柔軟的胸口停下,流連忘返起來。


    年卿閉上眼,頭微微向後仰著。


    她什麽都不想想,什麽都不想說。她想要他。想得不行!不管這次之後會是個什麽結果。十年前的那次,對她來說隻有結果沒有過程。她隻能在許多個寂寞煎熬的夜晚幻想自己的指甲深嵌子衿的脊背,他火熱的吻吻遍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倒向沙發。


    那隻倒黴的貓並不知道這兩人會忽然從天而降,因而被砸得慘叫起來。


    這個意外令周子衿失去克製的動作猛地停下來。他喘著氣去看身下美麗得不得了的年卿。


    她衣衫半褪,臉頰紅暈,胸脯急劇起伏,一雙亮得驚人的眼正在繼續蠱惑周子衿。


    “年卿,我需要把那邊結束了才能跟你在一起。不然,對你和西西都不公平。”


    年卿從意亂情迷中清醒過來,點點頭。其實她很想大聲喊:我不在乎公不公平,請你留下。


    周子衿幫她把敞開的襯衣扣子一粒粒扣上,將她額前的亂發一縷縷攏好,又在她唇上留下一個與情欲無關的吻。


    然後,走掉了。


    他走後,電視裏仍熱熱鬧鬧地上演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


    她忽然想念起蘇朵,那個永遠沒有正形亂七八糟的男孩。他在這裏的時候雖然總是惹得自己炸毛,但生活是充實的。現在她期盼已久的安靜回來了,卻給了她太多胡思亂想的空間。比如她會去想:路西西與她究竟誰才是第三者?她喜歡與周子衿在一起時的安心,這份安心現在難以心安理得,甚至平添了“偷”的刺激。父親罵得沒錯,她骨子裏就是一個母親那樣的女人,自私自利追求享樂。不對啊,周子衿本來就是她的,就應該是她的,愛情也要有個先來後到啊……


    她不必對路西西抱有歉意,好吧,她應該對路西西抱有歉意。她不必,她應該。她應該,她不必。


    天!年卿抱住頭,命令自己停止亂如麻團的思緒。她衝回房間,扒出包裏那封被她揉成一團的信。她的生活已經很亂了,索性看看那個拋棄她的女人時隔這麽多年給她寫了些什麽。或許裏麵沒有信,隻是一張支票。聽說她嫁得挺好,給點錢彌補過錯也是有可能的。


    信封裏沒有信,更沒有支票,一張白色紙箋上麵寫了一個北京某外國人紮堆的公寓地址。


    什麽意思?難道這個女人回國了?想讓被拋棄二十多年的女兒前去看她?


    年卿心底浮出許多惡毒的聯想。會不會是她得了不治之症,臨死前想要懺悔?會不會是她年老色衰被美國佬拋棄無路可走回國了?


    時間還早,年卿胡思亂想,她決定去見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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