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否認京兆府府尹的正三品品級,但是真正的大人物們,也很少正眼看待馬睿。


    因為馬睿太“麵”了,或者說是京兆府府尹這個官職太“麵”了。


    可沒有人去想過,這個總是和稀泥,總是賣給其他官員和世家麵子,總是願意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京兆府府尹,每日都在做些什麽,接觸些什麽,負責些什麽。


    京中每一位官員,他都認識。


    京中每一位世家門閥的成員,他都清楚底細。


    每一位官員,每一個世家子,他們欺辱過哪些百姓,這些百姓姓甚名誰,又是如何被欺辱的,馬睿,都記在心裏,深深的記在心裏。


    自古,民不與官鬥,馬睿身為官,身為和“民”接觸最多的官,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當一個“民”想要討一個公道的時候,無異於癡心妄想。


    馬睿不是和稀泥,不是給其他人麵子,不是怕得罪人,他隻是,隻是想讓“民”活著,哪怕被欺辱了,哪怕家破了,哪怕一無所有了,至少,也要活著。


    當那些找馬睿將事情大事化小的朝臣或是世家代表離開京兆府時,總會誇讚一聲馬大人真的很識趣。


    可他們並不知道,背後的目光,來自馬睿的目光,是那麽的幽深,那麽的不甘。


    馬睿,不是給他們麵子,他隻是想讓百姓活著,僅此而已,與其說是給他們麵子,不如說是馬睿做著自己唯一能做,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那就是保全百姓,哪怕讓百姓罵他是個狗官,事關官官相護的狗官。


    今天,馬睿站在這裏,站在醉客居的三樓,冷目看向李林,做這一切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給任何人麵子了,或者是說,再也無法護著百姓了。


    既然無法再去唯一做的事情,那麽還有什麽可顧忌的。


    在李林不安的注視下,馬睿彎下略顯癡肥的身軀,費力的將滿是石子的麵粉袋子搬了起來,隨即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那些精致的菜肴,湯水四濺,濺在了李林潔白無瑕的長衫上。


    喘了幾口粗氣,馬睿如同一個嘮家常的鄰家大叔,一邊用力撕扯著麵粉袋子,一邊緩緩的開了口。


    “本官剛剛來時,你們是在…吟詩作對,對,一定是吟詩作對,文人雅趣嘛,應該的。”


    “李公子一定心中奇怪,奇怪本官為何因這等小事來尋你,大動幹戈。”


    “莫要奇怪,因為你過的太閑,正是因為太閑,才有時間來琢磨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才有時間無病呻吟,你看,看百姓。”


    “看京中百姓,看這城外流民,他們就沒有去吟詩作對,這是為何,因為他們不識字,為何不識字,因為窮苦,可他們同樣忙碌,他們的時間,都耗費在了吃食上,他們要拚了命的去活著。”


    “百姓們累呐,其實本官也累,放不下架子,撕不開麵子,解不開心結,世人貪婪,總是想要尋兩全,可這世間,哪有什麽兩全之策,人生百年,不過是取舍之間罷了。”


    “那今日,本官也要取舍,為了吃食努力活著的百姓,與你們這些蛀蟲之間,取舍,本官今日就要取舍,舍了身,取了義。”


    馬睿終於將麵袋子撕開了,將裏麵沾著麵粉的砂礫都倒了出來,隨即衝著李林露出了一絲笑容,一絲近乎於討好謙卑的笑容。


    “往日裏,本官總是賣你們李府的麵子,今日,李公子也賣本官一個麵子,如何。”


    李林神情不安,下意識叫道:“馬睿,你意欲何為?”


    “找李公子討個情麵罷了。”馬睿扒拉一下桌上的碎石:“如今流民聚集城南,可你李家鋪子發賣的都是碎石和砂礫,說不過去,說不過去的,本官是京兆府尹,坐視不管,後人會戳本官脊梁骨的。”


    李林聞言微微一愣:“馬大人,是要做戲?”


    “不錯,是要做戲,不做戲,丟人呐。”


    李林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容:“那不如,學生將負責鋪麵的掌櫃,送到京兆府負荊請罪?”


    “不。”馬睿搖了搖頭:“一個掌櫃的,上不來台麵。”


    “那管家如何?”


    馬睿還是搖頭:“也上不來台麵。”


    李林眉頭一擰,冷笑道:“馬大人總不會是想要我李家人去京兆府賠罪吧。”


    “不,李家可是名門望族,本官哪裏會這般沒有自知之明。”


    “那大人的意思是…”


    “吃。”馬睿坐在了凳子上,笑著指了指桌上的碎石:“你來吃。”


    “你來吃”這三個字一出,即便是楚擎也是滿麵震撼之色。


    李林怒不可遏:“馬睿,你這官,不想做了?”


    馬睿還是那副微笑的模樣:“你吃,還是不吃?”


    “你可是在威脅本公子,威脅吏部左侍郎之子!”


    “本官隻問你,吃,還是不吃。”


    “你…”


    馬睿霍然而起,突然揚起手臂,一耳光抽在了李林的臉上。


    這一記耳光,又重又響。


    猝不及防的馬睿險些沒栽倒在地,可誰知馬睿又突然回身奪過了身後武卒手中的水火棍。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水火棍,就那麽重重的砸在了李林的小腿上。


    江月生麵色劇變:“馬大人,慎行!”


    可馬睿卻充耳不聞,一把掀翻了桌子,木盤,湯水,麵粉,碎石,砸了李林一頭。


    “吃!”


    水火棍重重頓在地上,馬睿臉上浮現出了幾許猙獰之色。


    “李公子,還不快讓本官長長見識,這人,究竟是如何吃石度日,若是靠吃石便能填飽肚子,國朝再無饑餓之民,還不快演示一番,本官親自為你請功,你李家二公子定會萬家生佛!”


    狼狽不堪的李林躺在地上,如同煮熟的蝦米捂著小腿:“馬睿,你,你找死,你敢打我!”


    又是一棍子落下,砸在了李林的另一條腿上。


    “百姓本就艱難度日了,湊了些錢財,去了你李家的鋪子,高價買糧不說,糧裏,竟還摻著砂石,你這天殺的狗才,不堪為人!”


    又是一棍子,砸向了李林的額頭。


    江月生再也看不下去,邁出一步,粗糙的手掌握住了水火棍。


    馬睿如同失去了理智一般:“你敢阻攔本官!”


    江月生低著頭,輕聲道:“此等敗類,人神共憤,可馬大人…馬大人不應因這狗才身死族滅。”


    “本官怕嗎,本官會怕,怕的要死,怕去了閻王殿,閻王老兒讓本官下油鍋,因為本官是京兆府府尹,該下油鍋的京兆府尹!”


    馬睿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身死族滅算的了什麽,你去城南,去那草棚,鼠蟲橫行,蚊蠅叮咬,身上的虱子抓不完,腿上長癩,血是綠的,背上發癢,長著疽,雨水澆在額頭,坐在土上,望著賊老天,不生不死,有了麵,有了麵,終於有了麵可食,卻是石,卻是沙,都是人,都他娘的是人啊,人,去吃石,天下奇聞,好,好啊,流民可吃,李林為何不可吃,身死族滅又何妨,本官家眷已是出了城,遠走高飛逍遙快活去了,即便身死族滅,本官也要開開眼,看看這人,是如何吞咽砂石飽腹!”


    一個沉默的身影走了過來,蹲在了李林旁邊。


    楚擎撿起一塊碎石,想了想,又用碎石沾了些湯水,溫柔的遞到了李林的麵前。


    “來,乖,聽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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