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不願入朝為官的名士大儒,最常用的一個借口就是朝堂是個漩渦,多是蠅營狗苟之輩,不願與之為伍。


    前半段話是真的,中間也是真的,後半段話還是真的,後半段話最真。


    不排除真有道德名士心誌高遠之輩,他就是不願意當官。


    可多數的人,不是不願意當官,也不是當不了官,而是怕死。


    政治鬥爭會死,行差踏錯會死,站錯隊伍會死,觸怒天顏會死,隨便說錯一句話也會死。


    會死,會死,還是會死,權傾朝野的大佬會死,透明一般的小人物也會死。


    莫名其妙的就死掉了,而且死之前,從來沒有任何預兆。


    李文禮,左侍郎,吏部的左侍郎,老爹是三朝元老,家族屹立數百年,門生故吏遍天下,現在來看,又如何?


    新君登基時,不還是一副自以為可逆轉天下大勢高高在上的模樣。


    剛過元日後,不還是認為將軍出身的天子德不配位嗎。


    兩個月前,不還是以為他李家人可以在京中肆意妄為嗎。


    一個時辰前,同樣以為會將天子親軍千騎營的副統領狠狠踩在地上嗎。


    再看現在,他在地上,躺在地上,經曆過那麽多風雨,陰死過那麽多人,現在呢,躺在泥濘不堪的地上,原本一塵不染的官袍是那麽的肮髒,雙目緊閉,暈厥了過去,周圍的臣子,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沒人喊隨行的太醫,沒人去攙扶,甚至都沒有人叫上一聲,仿佛哪怕提起李文禮這個名字都會如同疫病一般被傳染。


    周有為略顯肥胖的身軀抖的和個篩子似的,身體,比地麵更亮,雙目,比夜色更黑,心,比那泰山還沉。


    李刻,三朝元老,李家的定海神針,被擒了,從千裏之外的柳州郡城,李家的興起之地被擒了,2擒了他的楚文盛,還帶著罪證回來。


    李刻完蛋,李文禮完蛋,李文禮完蛋,他周有為也完蛋。


    天子冰冷無情的目光,掃了回來,孫安來了,帶著幾名禁衛,在群臣的注視下,粗暴的將李文禮扛了起來,交給了一個穿著甲胄的將領。


    這名將領,有些消瘦,相貌平淡無奇,品級不高,可一直隨行伴駕,都以為是個普通的宿衛。


    可這名將領,就那麽將李文禮扔到馬上,牽著馬,入城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應是千騎營的人馬。


    不錯,這人是江月生,從始至終,從天子出城,到入南郊莊子,一直沒有說過話,一個字都沒說過,哪怕他比昌賢還要了解流民的情況,卻從未和天子介紹過什麽,隻是默默的跟著,看著,觀察著,然後獨自一人,帶走了李文禮。


    天子也騎著馬走了,來到了那些囚車旁,高高在上,望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披頭散發的李刻。


    “李刻,李刻,嗬。”黃老四居高臨下的望著囚車中的古稀老人,輕聲開了口:“朕,比之吳王,如何。”


    這就是黃老四想要問的,我,天子昌承佑,比之吳王昌承恪如何,現在,我,依舊是九五之尊,站在你的麵前,你,卻在囚車之中等死。


    一路上幾乎被折騰沒了半條命的李刻,微微抬起眼皮,一語不發。


    作為三朝元老,這位看著瘦小虛弱的老頭,比誰都清楚,他的下場,隻有死,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李家上一代家主的榮耀,不允許他說出求饒的話。


    李刻扯動著幹癟的嘴角,用瘦弱的肩膀挺起了枷鎖,努力的揚起了腦袋。


    “黃泉路上多寂寞,李家人三代同堂,擇日,我等同上路,善。”


    “朕允了。”


    一聲“朕允了”,還是那麽的輕,近乎於溫柔,這一聲“朕允了”,伴隨著夜風消逝的無影無蹤,決定了李家人的命運,三代人的命運。


    一夾馬腹,黃老四入城了,看都沒看一眼身後遠處的那些群臣。


    沒人知道天子在想些什麽,隻知道回宮了,什麽都沒交代。


    群臣自然也就入城回到了各自的府邸,今夜,朝臣難眠。


    至於楚文盛,則是刑天拿著海飛絲,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


    老楚的確挺懵的,那些李家串通番蠻的書信被孫安要走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老楚一看沒人搭理自己,一揮手,二十個甲胄上滿是鮮血和汙跡的騎兵,解開了包袱,從裏麵拿出了各式各樣的常服,換上後,入了城,走向了四麵八方,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背著包袱的楚文盛,就這麽牽著軍馬走向了楚府。


    快到楚府時,楚文盛鬆開韁繩,貼著牆邊來到側門前,輕輕敲了幾聲,三長三短,一停頓,再是三長三短。


    片刻後,裏麵傳出了微不可聞的詢問聲:“是老爺嗎?”


    “是老子。”


    側門被打開了,包管家滿麵驚喜之色:“老爺你果然還活著。”


    楚文盛咧嘴剛要大笑,又趕緊壓低了聲音:“擎兒在府中嗎,睡了麽?”


    “睡了睡了。”


    “那便好。”楚文盛鬆了口氣,將甲胄解了下來,輕手輕腳的溜進了府中。


    洗了澡,換了衣服,楚文盛進入了臥房,從床下找出了一幅畫卷,看上幾眼,回憶回憶當年青澀而又短暫的青春後,躺在床上片刻就發出了如雷的喊聲。


    這就是楚文盛,是不中用的工部左侍郎,也是造就無數沙場傳說的邊軍大將,更是一個平凡普通的父親。


    如果是文臣,楚文盛會將楚擎叫起來,詢問最近過的如何,是否闖了禍,是否安生。


    如果是邊軍大將,楚文盛會讓管家將中門大開,哈哈大笑著入府,給楚擎拎起來,張嘴就開始吹他是如何斬殺敵賊生擒主將的。23sk.


    可楚文盛不在乎這些身份,他隻是一個父親。


    兒子在府中,在睡覺,那便好了,就如同曾經無數個日日夜夜一般,隻要楚擎在府中,在睡覺,便是他唯一期望,唯一在乎的事,其他的,楚擎做了什麽,自己做了什麽,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楚文盛就是一座山,高大威嚴,也是一汪水,深藏不漏,更是一雙手,遮擋在楚擎的腦袋,手掌撫摸著楚擎的腦袋,輕輕揉著,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可手背,則是血肉模糊,抵擋著所有風雨,更是一滴淚,包含著溫度的淚水,用他自己的方式,寵愛著楚擎。


    刀光劍影,生死搏命,屍橫遍野,血與火的交融,永遠不會被楚文盛帶回楚府,帶到楚擎麵前。


    楚擎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無知,卻也幸運,也幸福,睡夢之中,根本不知今日今夜發生了什麽。


    朝堂上,陶少章為他仗義執言。


    刀光劍影中,邱萬山為他抵擋明槍,以及不應抵擋的暗箭。


    血雨腥風中,楚文盛為他,為楚府,去拚個出路。


    詭譎形勢之中,陶若琳為他見招拆招逢凶化吉。


    一切的一切,睡夢之中的楚擎,絲毫不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師是個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菲碩莫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菲碩莫薯並收藏帝師是個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