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蔚然走了,在麵色複雜的君臣注視下離開了。


    隻穿著髒兮兮的裏衣,被上千蕭縣百姓護在中間,陶蔚然踹這個一腳,罵那個一聲,百姓們嘻嘻哈哈,有的笑,有的罵。


    直到人潮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黃老四才微微張開了嘴。


    “這般縣令…朕,聞所未聞。”


    身後距離最近的南宮璽喃喃道:“狗官,狗官,如此狗官,官員楷模。”


    聲音不大,周圍的臣子卻都聽到了。


    從宰輔口中說出這句話,無疑是最大的褒獎。


    臣子們紛紛附和,點頭稱讚。


    不管是不是官場老油條,某些事,某些人,總會給他們或多或少的觸動。


    陶蔚然是官員,要有官員的體麵。


    為了治腿,摸治下村婦的腳丫子,定是有傷顏麵不符身份,可陶蔚然自己不知道嗎,他知道,知道卻依舊這麽做了,因為縣裏沒郎中。


    為了讓身體虛弱的產婦補身子,給人家雞窩裏的雞崽子都偷跑了,換成了剛剛宰殺完的老母雞,說出去,貽笑大方。


    老爹老娘管不了不孝子,不敢打,不敢罵,他一個縣令,拎著棒子去打,他圖什麽,與他有關嗎?


    為了不讓治下百姓被騙光家產,直接將錢給搶了,這和強盜有什麽區別?


    陶蔚然,不是一個稱職的縣令,說是官員之恥都不過分。


    可這個不稱職的縣令,卻使出百般解數,舍棄了顏麵,不顧聲名,絲毫體麵都不要了,用他能想到的辦法,能做的事,無所不用其極,去對百姓好。


    起因,過程,甚至律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果。


    狗官,如此狗官,怎能不受百姓愛戴,怎會不受百姓愛戴。


    臣子們誇讚著,可有三人的臉,紅的似是要滴出血來一般。


    臣子們越是誇讚,這章鬆陵、蔣步高、於成峰三人,越是臉紅。


    尤其是蔣步高,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本想露臉,卻丟了個大人。


    一道淩厲的目光望了過來,蔣步高抬起頭,見到正是天子笑眯眯的望著他。


    “陛下。”蔣步高強顏歡笑道:“這刁縣…不是,這蕭縣的百姓,民風倒是異於別處,事都說不明白,讓微臣誤以為陶縣令欺民害民。”


    “蕭縣雖是下縣,卻距離京中不遠。”黃老四露出了笑容,很和藹:“陶蔚然將蕭縣治理成如此模樣,想來,是因沒有幕賓,若是有知禮曉法的幕賓,這蕭縣,必然是另一番模樣。”


    群臣不解,蔣步高也不知道黃老四突然提起這個事幹什麽。


    所謂幕賓,也叫幕友或是慕客,通俗點來講,就是師爺,師爺並無官銜職稱,也不在朝廷體製之內,一般都由幕主也就是縣老爺私人聘請,與縣老爺屬於是雇傭關係。


    黃老四笑意更濃,望著蔣步高繼續說道:“你是禮部主事,頗有才幹,既如此,去蕭縣吧,做那狗官的幕賓。”m.23sk.


    蔣步高如遭雷擊:“陛下,臣,臣是六品主事啊,豈能做…”


    黃老四走上前來,突然伸手,一把抽掉了蔣步高的玉帶。


    將代表官員身份的玉帶隨手拋給了孫安,黃老四朗聲道:“現在,你便不是了。”


    蔣步高如墜冰窟。


    大昌開朝至今,還從未有哪個皇帝親手摘掉了官員的玉帶。


    求助似的看向章鬆陵,看向平日交好的諸位大人,發現大家都錯開了目光。


    “你剛剛說,國有國法,是如此。”黃老四扭頭看向南宮璽:“南宮愛卿,朕摘了他的玉帶,尚書省與吏部,可有異議。”


    老南宮還挺幽默,沒吭聲,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黃老四,直接走了過來,略顯粗暴的將蔣步高的官帽也摘下來了。


    黃老四大手一揮:“散朝。”


    一語落畢,黃老四帶著孫安走進了皇宮中,群臣則是留在原地,互相看著,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群臣終於散去,徒留蔣步高一人站在原地。


    天空是蔚藍色,但是沒有千紙鶴,這一刻,蔣步高終於意識到,自己,已是一介白身。


    不,若是被貶為庶民,倒也還好,可他卻必須要去做師爺,去一個自己想要千方百計害死的人那裏做師爺,去一個很有可能會被無數百姓生吞活剝的地方做師爺。


    兩個禁衛走了過來,其中一人開了口,聲音,是那麽的冰冷。


    “陛下說了,路上顛簸,去蕭縣赴任,由我二人護送,蔣師爺,走吧。”


    “噗通”一聲,蔣步高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癱軟在了地上。


    木然的舉目四望著,周圍,哪裏還有章鬆陵的蹤跡,那個原本還以為可以依靠終生的身影,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


    北門,已經得到消息的楚擎站在那裏,臉上流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原本他是要出城直奔蕭縣,調查清楚具體怎麽回事後為陶蔚然洗清冤屈,都和福三走出城了,陳言追了上來,說事情解決了,非是大家想的那般。


    了解完前因後果之後,楚擎挺起了胸膛,胸腔之中,彌漫著自豪感,自豪與陶蔚然,相逢,相知,相交。


    蕭縣的百姓們出現了,嬉笑怒罵著,陶蔚然被護在中間。


    望著人群之中罵罵咧咧的陶蔚然,楚擎卻沒有走上前去,而是上了城樓,福三和陳言跟在後麵。


    陳言奇怪的問道:“不去交談嗎?”


    “不了,見到他平安就好。”


    走上城門的楚擎望著開始出城的百姓們,望著百姓中那個暴瘦的背影,微微揮了揮手。


    原本被擁護在中間的陶蔚然,突然止住了腳步,鬼使神差的,轉過了頭,望向了城門,二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


    陶蔚然,見到了楚擎,臉上露出別樣的表情。


    轉過身,挺起胸膛,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在鄭重彎腰拱手施了一禮,陶蔚然再無留戀,繼續走向蕭縣的方向。


    陳言問道:“他是何意?”


    “他說…蕭縣有他,讓我安心,還說,謝我。”


    說完後,楚擎正了正衣衫,朝著蕭縣百姓離開的方向,鄭重施了一禮。


    陳言又問:“他都走了,又看不到,施禮作甚。”


    “做某些事,並不是為了讓別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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