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


    素以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身底子好。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寒氣侵襲,喝兩碗藥憋出一身汗來就妥了七八分。這會兒正坐在炕上喝紅糖粥,腦門上搭塊棉紗布,看樣子有滑稽。


    妞子坐在條凳上笑,“品春在彤史手底下幹太屈才了,應該派她往東西六宮做保姆,瞧瞧她把你伺候的,多像產期裏坐月子的大奶奶!”


    素以白她一眼,“你就瞎吧,等我下了地,回頭有你好果子吃。”


    妞子不理她,“你先頭胡話,了什麽你還記得嗎?”她把凳子拖得吱扭響,斜著眼睛睃她,“你提起一個人,猜猜是誰?”


    素以心裏一跳,“誰啊?別不是翠兒吧,念著死人可不是好事兒。”


    妞子嘿嘿的笑,“哪兒能呢!好歹提起爺們兒,才夠格讓我一呀。再想想,往好了想。”


    素以心裏直撲騰,暗道別不是萬歲爺吧!真要起他,那不是中邪了?又得防著妞子使壞套她話,幹脆裝傻充愣,“我有印象,是長二總管吧?他要貶我的職,罰我從宮女幹起,我和他求饒來著。”


    “你裝,再裝!”妞子一根手指頭啊的,湊近了逼供,“,你和公爺什麽關係?是不是伺候喪事對上眼了?出了宮打算做公爺福晉,做皇後主子的弟媳婦去了?”


    素以嚇得不輕,“你什麽呢!我和公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麽亂七八糟一大套!”


    “還不實話!”妞子覷她,“不我可要動手掐你了!好啊,咱們一處住了五六年,這麽好的事兒居然瞞著我和品春兒!”


    素以半張著嘴,搜腸刮肚的要撇清關係。天地良心,她和公爺統共沒上幾句話,怎麽弄得像有了牽搭似的。


    妞子在邊上托著下巴看她,這丫頭剛出過汗,那肉皮兒像打過了蠟,又光潔又通透。好相貌,往高了攀也是應當,雖然沒聽清她什麽,但是公爺三個字卻是明明白白的。她翹著二郎腿前搖後擺,“有你的,如果是真事兒那可妙透了,我要恭喜你,你好日子不遠啦!家裏的什麽筆帖式,趁早回絕了人家。芝麻綠豆大的官,忒不成器。咱們掏心窩子,入宮做宮女的,老子娘官職都不高。將來出了宮,也就嫁個城門官兒之流。你要是和當今國舅爺有了情,那闔家老都跟著升發啦!聽這位國舅爺還沒娶親呢,別嫡福晉,就是撈個側福晉,也夠你受用一輩子了。”


    素以暈頭轉向,“我叫你兜得找不著北了,我和公爺壓根兒就沒牽扯。”


    妞子嘖嘖咂嘴,“那你念他幹嘛?壞了,別不是單相思吧!”


    她歎了口氣,“你整天在琢磨什麽呢!我料著我是給長二總管動了,昨兒談起提鈴的事,二總管慈悲,要找公爺討個人情,求他在皇後主子跟前美言幾句。我實在也怕這種處罰,你不知道三更半夜一個姑娘家在外頭喊魂多嚇人。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心裏惦記上了,才會胡言亂語裏夾帶了公爺吧!”


    妞子其實沒聽得太清,眼下她這麽一解釋,似乎也得通,就換了個話題侃侃帶班時候的新鮮事。宮裏也跟外頭似的,各宮有各宮的主子貴人。尋常過日子,麵上一個個和風細雨的,看不出誰好誰壞。私底下拉幫結派,鬥起來比玄武門之變還帶勁。宮人們眼睛雪亮,明著不敢議論,可嘴長在各人身上,架不住心裏那股子熱騰騰與人分享的豪情。於是東家長西家短竊竊議論,聽上去十分豐富多彩。


    太和殿裏是大朝廷,過了保和殿的地界,再往北就是後宮的朝廷。朝廷裏也有黨爭,是非多,搶吃搶穿搶賞賜。位分低的打鬧,翻不起浪花來。大頭是那些主位們,皇後,貴妃,還有底下四妃,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盞。


    “如今密貴妃風頭盛,四阿哥才洗了三就封貝勒,她在宮裏行走高人一頭似的。”妞子,“皇後吃虧就吃虧在膝下無子,好好的,不知怎麽作養不住孩子。加上現在承恩公沒了,一下子倒了靠山,弄得貴妃拔尖冒頭,呼風喚雨恨不得平起平坐。”


    素以事不關己,“老話不是三個女人一台戲嘛,鬧就鬧唄,有什麽稀奇的。宮裏哪天不出事兒,哪天當真太平過?咱們是宮女兒,吃飽穿暖不管那些個。再皇後主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打從萬歲爺龍潛時起就是原配嫡妻,隻要不是犯了什麽天理難容的過錯,誰也扳不倒她。密貴妃風頭再健,不還是做麽!”


    “這可不準,世上的事瞬息萬變,這刻還妥妥帖帖的,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大難臨頭。宮裏不讓親娘帶自己兒子,四阿哥安份例應該是養在皇後身邊的,可是皇後稱病推了,眼下哥兒送到景仁宮愉妃那裏去了,這裏麵可有隱喻。”妞子講經法口幹舌燥,自己倒杯水邊喝邊道,“照我看,皇後雖然不聲不響,看事兒倒是明明白白的。老對頭的孩子養著,太容易被人揭短了。得厲害兒,知道武則天不?那位就是個狠角兒,為了陷害皇後,連自己閨女都掐死了……誰能保那些主子們甩開了膀子大幹是什麽樣兒,萬一來個依葫蘆畫瓢,那養著就擔風險了。”


    素以笑了笑,“戲文裏的話,當什麽真呐!自己兒女都掐死,真不是個人了。”


    “你以為!”妞子一副懂行模樣,“幾十個女人一個爺們兒,萬歲爺好消受,女人家不夠使……”


    素以伸手打她,“這不要臉的話,我可削你!”


    兩個人嘰嘰咕咕又笑一陣,素以看了天色,估摸著皇帝這會兒該從暢春園回來了。再過一個時辰還得上提鈴的差,她想起來打個哆嗦,時運不濟啊,難保沒有眼睛盯著。奴才病中照樣當值,想偷懶絕不成。


    下炕來,腿彎子發軟,她想起茶樓裏演的單弦《窮大奶奶逛萬壽寺》,搖頭晃腦唱起來,“猛一起身我眼冒金花兒,腦袋發暈,倆腳拌蒜兒。這要是倒臥在這兒,是可憐不帶價兒……”


    妞子大樂,就著來了段《高老莊》,“腰係定絲絛,雙垂穗,足下蹬那大紅朱履腳巴丫他胖又肥。手拿著扇兒,走道兒還自來美,未曾他要一邁步兒,吭先吭哧了好幾回……”


    正鬧得得趣兒,門外站了個人,探脖子一看,“嗬,唱上了?”


    素以和妞子停下麵麵相覷,“您是哪一位?”


    來的太監笑嘻嘻道,“我是皇後主子跟前人,皇後打發我來,傳素以姑姑長春宮話兒。”


    素以有些驚訝,“找我的?”整了整棉袍又捋頭發,尷尬道,“我病了才下炕的,身上亂糟糟,叫諳達見笑了。請諳達稍等我會兒,我收拾好了就來。”


    那年輕太監聽了沒什麽,自發的轉到石階下頭去了。


    素以忙著換衣裳抿頭,囑咐妞子,“你幫我個忙,給我包袱裏塞件厚兒的大氅,備著晚上要用。我怕來不及,回頭皇後那裏出來,取了就往乾清宮去。”


    妞子知道她是提鈴歇下了要穿的,歎著氣道,“你放心吧,我都給你歸置好,再給塞上糕餅,你半夜裏餓了好墊墊肚子。”


    素以感激的看她一眼,也來不及多什麽,擱下篦子就出門去了。


    皇後不住在坤寧宮,那裏除了皇帝大婚期間設洞房,平時隻作薩滿祭祀用。皇後在東西六宮裏可以自由選擇住處,執掌鳳印之初挑了長春宮。這地方在西六宮裏不算突出,中正平和的去處,但前朝的時候出過好幾位全福皇後。昆皇後之所以選這裏,大概就是為了占吉祥寓意。


    素以悶著頭跟太監一路走,長房裏出來轉進三所殿和養心殿夾道,過啟祥門就是太極殿。長春宮和太極殿之間有座穿堂殿,從邊上屏門過去道兒能近。再抬頭時已經到了正殿前,長春宮是黃琉璃瓦歇山,宮門前設了銅龜銅鶴各一對。出簷下有宮女站班,看見人來了進去回稟,一會兒一個嬤嬤挺胸突腹的出來,往裏比了比,“主子娘娘傳呢,進去吧!”


    素以抻了抻雲頭大背心,垂著兩手跨進門檻。眼角餘光往地屏寶座上一掃,沒看見人。隔著簾帳聽到東梢間裏有話聲,女人緩緩的語速裏夾著男人大剌剌的嗓門,聲口熟悉,應該是昆家公爺遞牌子進來探望姐姐了。


    她屏息繞過了地罩,遠遠的對著南窗跪下來磕頭,“奴才素以,給皇後主子請安,給公爺請安。”


    梢間的青磚上鋪著新疆地毯,手心撐在上麵軟軟的,很溫暖。正前方是皇後石青色常服袍腳的八寶立水,層層疊疊的掐絲滿繡,華美而莊嚴。


    沒等皇後開口,公爺先客套上了,“前兩天公爺府的事兒多虧了姑娘鼎力相助,趕緊起喀吧!”又道,“家下零散活兒多,每沒個內當家可把我忙壞了,拖到今兒才進宮來……噯,姑娘離這麽遠幹什麽,近前來話方便。”


    皇後嘴角一抽,斜眼兒打量弟弟,瞧他一副五色迷心的嘴臉,唯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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