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服拿回來了,裏裏外外摸了個遍,沒有。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麽過的,當初到雲南偵辦劫案,九死一生的當口都沒這麽忐忑過。皇帝做到這份上,沒臉見列祖列宗。


    五更鼓響,禦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廡下候著了,等裏頭值夜的人一聲令下就進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滿世界冷得要凍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靜靜的,不像活物,隻是這宮苑之中的綴罷了。皇帝卯時起,做奴才的寅時三刻就要在外麵待命。夏天還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麽杵著又不許活動,等到屋裏擊節的時候,手腳都要不聽使喚了。


    終於門簾掀起來,榮壽出門比手勢,服侍晨起的趕緊列隊進了穿堂裏。素以是頭一個,打帳子是她的活兒,每天迎接萬歲爺下床,要喜興兒的,天天都要新氣象。她抿著嘴,其實笑不出,可還得逼著自己裝高興。在床前跪地磕頭,脆生生請安,“萬歲爺萬壽無疆!”站起來上去打黃綾帳子,手剛伸過去,就被裏麵的人拖了個趔趄。


    她哎喲一聲,“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話好好,擰斷了奴才就當不了差,不能給主子盡忠了。”


    帳後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麵前有布遮擋著,他臉紅她也瞧不見,所以直隆通的問她,“朕枕頭底下的東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聲,“沒有,主子的東西,奴才哪有膽子隨意動呢!”


    皇帝氣極了,使勁捏她手腕子,“你再沒有!”


    素以疼得噝噝抽冷氣,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還能辣氣壯的質問,做皇帝就是好啊!真的,她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肚兜給他包紮傷口的事兒早忘了個一幹二淨,要不是她收拾帳幔的當口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帶子,她真想不起來還有這茬。那肚兜當時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幾趟沒看見,又不能到處打聽,以為是給扔了,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幹幹淨淨壓在主子枕頭底下是怎麽回事?當時她那個心喲,隻差沒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貼身的褻衣到了男人手裏,那也太不像話了。橫豎是她的東西,悄悄的拿回來,料著萬歲爺心知肚明也不會追究,誰知道他還好意思提,連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帳,不動您的床褥……可能是情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還想栽贓?情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東西是她走後放進去的,接下來是你進來,你轉一圈東西就沒了,不是你是誰?誰敢那麽無法無天?”皇帝嘴裏咬牙切齒,眼睛卻盯著那隻手使勁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來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平常幹著零碎活都能這麽得人意兒,要是供養起來,拿玉容散敷著,再戴上金鑲寶的護甲,不知該美成什麽樣。


    皇帝心裏突突的跳起來,他看過她那麽多私密的地方,沒有一處差強人意。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他愛之愈甚,這麽下去怎麽好?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麽她就那麽齊全呢?果然情人眼裏出西施,她的奸壞他都覺得可愛至極。


    素以想陷害情沒成事,料著主子東西長東西短的,是沒臉出來。她抓住了這妄圖脫身,於是裝模作樣的問,“主子到底什麽不見了,奴才好給大總管回話。您瞧早上時候不多,您要起身還要進日講,晚了不大好。有什麽等……”她著一頓,感覺手指頭不知被什麽包裹了下,溫熱濕滑,她如墜雲霧,結結巴巴的喃喃,“咱們……散了……散朝再……”


    床上帳子打飄飛起來,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門口尚衣的太監飛快進來,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連瞧都沒瞧她一眼,隻道,“朕回來要是能看見物歸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沒見著……”他陰惻惻一扯嘴角,“到時候搜身拿贓,你知道後果。”


    天底下還有王法沒有啊?什麽叫物歸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麽時候成他的了?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過的手指頭,心裏著實氣憤。拿她的東西當自己的,還做出這種輕薄的事情來,皇帝就可以不講理嗎?可是人在矮簷下,她嘴裏雖敷衍,心裏壓根就沒有還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一個皇帝藏著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後宮的滕禦,憑什麽?


    皇帝洗漱過後沒停留,戴上黑狐皮緞台朝冠就往上書房去了。情進來和她一起掃床疊被,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冷笑了聲,“人要紅,擋也擋不住。昨晚上那位和主兒升發了,封了個靜嬪,搬到延禧宮做了主位。聽內務府庫裏出了好幾匣子的賞賜,看來聖眷隆重得很呐!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沒用,富貴是命裏派好的,獻媚邀寵值個什麽?福薄嘛,怨得了誰呢!”


    素以聽她陰陽怪氣的聲口就難受,順勢笑道,“是這話,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麽大勁兒不還在養心殿裏呆著嘛!我以為天天的搶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窩裏,回來怎麽也是個常在的銜兒。誰知道幾裏山路白走了,主子一兒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您,是不是忒不值當了?”


    情手上一頓,嘴角挑出個嘲諷的弧度,“這兒橫豎沒外人,咱們掏心窩的話吧!其實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想得主子垂青呢?當值七八年,能晉位肯定是好事兒。不能晉位的,大不了滿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尷尬的就是開了臉不發恩旨的,你這怎麽弄?”


    素以喲了聲,“真沒想到主子是這樣的人,您開了臉了?那不成啊,開了臉往後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貴妃嗎?趕緊去跟前求求,讓貴妃給做個主啊!急死人的買賣,您運氣真不好。”


    情被她得愣住了,半天才駁道,“別跟我扯犢子,我的是你,我替你著急呢!在木蘭圍場那晚,你……那個……萬歲爺不是招你侍寢了嗎?大家明麵上不,私底下誰不知道啊,你還裝?”


    素以嗤地一笑,“難為您惦記了整一個月,我沒侍寢您還不信,叫我怎麽辦呢!其實您別盯著我,我就是個宮女兒,您和我計較能計較出什麽花來?我和萬歲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再怎麽也走不到一塊兒。您這會子該給貴主兒通個氣,沒瞧見靜嬪直往上竄嗎?我記得主子秋獮前最後一個招幸的是她,回來頭一個又是她,這麽著估摸五阿哥也快來了。我聽二總管,靜嬪娘家官銜兒不低,是個什麽總督。不防著兒,回頭再晉個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情一想是啊,她這人不著調,的話還算在理。當然口頭是不能服軟的,先給她拋個白眼兒,等手上活完了,再打發底下丫頭往儲秀宮跑一趟吧!


    素以對著情時可以調整得像隻鬥雞,可一旦閑下來,她就有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調理,回來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帳管得寬,經常管到禦膳房進的吃食上去。什麽烏雞湯野鴨子湯,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補得差不多了,回來有勁兒翻牌子了,這叫什麽呢?她心裏發澀,還是不後悔待他一片赤誠。主子好她就高興,哪怕看著他夜夜笙歌,隻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覺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歡到了一定程度了,沒什麽占有欲,因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屬於誰。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悵了一陣,回東邊廡房裏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睡兩三個時辰。不想回他坦,他坦裏有鬼見愁的情,還是廡房裏睡得踏實。


    天兒不好,從穿堂過來落了一頭的雪。到了門口拍拍雪沫子進屋,打起門簾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夾著炭氣迎麵襲來,那貞全然沒察覺,光顧著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紅燙金柬。她進去忙推了窗,“看什麽看得這麽專心?味兒恁的大也沒聞出來?”


    那貞揚揚手,臉上帶著笑,“家裏捎禮單進來叫我瞧。”


    她挨過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鳳十隻、金鑲青金方勝垂掛兩件、金蓮花盆景簪一對、碎正珠二顆、米珠十顆、紅雕漆長屜匣十對,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展開了紅金柬,密密麻麻的蠅頭楷看得人眼暈,“這麽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貞噯了聲,“我瞧得出來,家裏為了給我撐場麵,花了大力氣了。指婚配給貝子爺,又是個正室,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怕過去給姑嫂笑話。”她歎了口氣,“我阿瑪就是個五品官兒,俸祿能有多少呢。這麽一堆東西,把老本兒都挖出來了,怪道人家生閨女賠錢。”


    素以搖搖頭,“不宮中,宅門裏也不易。還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張皮子就把姑娘聘過門了,沒那麽多彎彎繞,不就是過日子嘛!”


    那貞覷眼兒看她,“你還真打算回烏蘭木通去?在京裏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裏能過得慣嗎?把萬歲爺和個五大三粗黑臉膛子爺們兒放在一處,你到底挑誰?”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來,“有萬歲爺什麽事兒?草原漢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沒瞧見他們在馬背上的樣子,和京城的皇親國戚們可不一樣。”


    這裏正著,門上進來個太監,蝦著腰上前打千兒,“我是皇後主子跟前人,請問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意外,站起來,“我是,有什麽事兒?”


    太監卷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傳姑姑過壽康宮話,這就跟我過去吧!”


    那貞看了她一眼,“皇後在太皇太後那裏。”給她整了整衣領,回身取把傘塞到她手裏,低聲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總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壽康宮就沒有什麽好事了,關於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過結素以都聽過,再加上蟈蟈兒死在她手裏,這老太太簡直就是個討命的夜叉星啊!


    她轉臉看外麵,一陣大風卷著碎雪撲窗而來,伴著穿堂裏呼嘯的哨聲,打在綃紗的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過年了。


    作者有話要:


    感謝451795、蘿卜葉、mi、藍櫻桃、777775、唫銫姩蕐、寶多多、妮妮愛化妝、C080、波妞的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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