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的素家真是熱鬧得一膛火似的,閨女在禦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後指婚,這麽長臉的事兒,瞬間就傳遍了整條胡同。大夥兒都來看呀,姑娘得了特旨,還能回來吃個團圓飯,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員,襲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緊的還是當今國舅爺。這門楣高得叫人仰斷了脖子看,大夥兒都替姑娘高興。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個光腳追豆汁擔兒的野丫頭了。


    老姑奶奶最高興,她叉腰子在門前站著,對著外頭指手劃腳,“不長眼的秋八,我們素家是土雞窩子,養出來的全是燉湯的柴雞。這會兒再看看,我們姑奶奶做公爺福晉去了。不像他們家五姑娘,嫁個看城門的整日間耀武揚威,得意什麽勁兒?沒見過世麵的殺才,呸!”


    素夫人聽見她叫罵就頭疼,拉著閨女坐在炕頭上,叫丫頭拿手爐來給她抱著,一麵指了指腦袋,“你姑奶奶這兒壞了!可她真傻,精的時候比猴兒還能算計。她聰明,她犯起病來一人站在槐樹底下,對著鳥架子能罵半天。你這怎麽處?你阿瑪哥子在營裏又不常回來,家裏就我和你嫂子們,一聽見她罵,肝兒都顫了。”想想閨女才回來,也不願意多那些心煩事兒,隻拉著她的手笑道,“我沒想到你能上養心殿伺候萬歲爺,也沒想到臨出宮最後一年還能指婚給公爺,這是祖上積德了。攀上這門貴親,往後你的日肯定能好過。”


    家裏人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個側字,也許在他們看來,能和皇親國戚攀上邊,不管是嫡是側,都不上要緊的。


    素夫人覺得很滿足,這麽好的事兒,連細節都不願意錯過。追著問她怎麽到的禦前,又問,“太皇太後一定很瞧得起你吧?宮裏那麽多女官呢,不指別人偏指了你,是太皇太後功德無量。明兒我得給她老人家立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兒上輩子捧過了佛腿,燒過了高香。我的兒,是你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什麽好,太皇太後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盡辦法叫她不得安生。這話卻不好和家裏人,她在外從來報喜不報憂,棘手的問題告訴他們也不用,反而讓家裏人跟著窮操心。她瞧額涅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羞愧。要是沒和皇帝牽扯不清,現在她該跟著他們一塊兒高興。


    “額涅。”她趴在花梨炕幾上問,“我是您親生的嗎?不會是路邊上撿來的吧!別人都我和一個人長得像。”


    素夫人一愣,“胡扯,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怎麽變成撿來的了?要和別人長得像,也沒什麽想不明白的。人嘛,兩個眼睛一張嘴,橫豎方寸之間隨意擺弄。世上那麽多人,老天爺擺弄重了也是有的,這麽的就是撿來的了?你整天在瞎琢磨什麽呢!”


    她枕著肘彎子垂頭喪氣,“要是能換個長相就好了……”


    “換什麽?”素夫人不太讚同,“身體發膚授之父母,你是大富大貴的長相,哪不好?哎呀,妝奩這會子就該籌備起來了,想到什麽往裏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豐厚的一份家私了。”


    素以支吾了下,“還早得很,不忙的。”


    “這些你都別管,你不知道,做額涅的一輩子就盼著閨女許個好人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該一一準備起來了。就是等的時候長兒,不過長也有長的好處,時間寬裕,不至於有什麽疏漏。到人家家裏過日子,陪嫁夠了咱們腰杆子粗,話也有底氣。”素夫人在地心搓手兜了兩圈,從腰上取鑰匙去開炕頭螺鈿櫃的門,從裏麵捧個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匣子出來讓她看。蓋兒一打開,滿盒的珠光耀眼,她壓著聲,“這是額涅到你們素家後積攢下來的頭麵,挑副耳墜子就能買十畝八畝地。你那些那些嫂子們自有她們娘家貼補的陪嫁,這些東西額涅都替你留著,過門那天一並帶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貞那天捧著禮單的心情,家裏掏空家底給她置辦嫁妝,要辦得風光體麵,真是爹媽一筆不的開銷。還是家裏人好啊,一心一意的待你,你還有什麽理由不顧全著他們?


    素夫人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細細落了鎖,回身道,“你二哥哥聽是公爺,直誇他人好,將來妹子跟著他不會吃虧。上回你哥子出了事兒就是公爺出麵撈的人,他對咱們家有恩,現下結了親更好,都是自己人了。昆家底細不複雜,聽家裏就一個寡婦娘。新認親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氣候,公爺房裏的姨奶奶是丫頭開臉,和你不能放在一處比……”


    她額涅已經滿盤滿算了,素以被她念得頭昏腦脹,看見鞋頭上有塊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剛抬起手就聽見天井裏有話聲,她隔著綃紗往外一看,是公爺帶著兩個戈什哈造訪了。她哥子插秧打千兒,“給公爺請安,您吉祥!”


    素夫人喲了聲,“怎麽話兒就來了?”


    母女兩個趕緊出門來,原本該有一番尊卑的禮數要遵循,公爺頭子活絡,一見那位戴金鑲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誰,搶錢開口拜下去,“恩佑給額涅請安了,額涅您新禧!”


    這是個自來熟,笑得花枝亂顫模樣。素夫人沒想到定還沒過,女婿就上門來管她叫額涅了,心裏一陣慌,倒被他叫得紅了臉。回過神來慌忙吩咐嬤嬤包紅包兒,那是開口錢,原當請期才給的,今兒破例先送出去了。


    公爺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害臊,他大手一揮讓人把節禮送了上來。不著調的人還要裝規矩,垂著兩手正正經經的,“冒昧登門,額涅千萬別見怪。我才剛隨扈進暢春園,知道萬歲爺特許素以回家,心裏記掛著,瞧準時候溜了號。趁她在,又逢著大年下,也來拜見阿瑪額涅,是我做人的道理。”


    素夫人這下子更稱心了,新女婿這麽高的身價,長得一表人才不,脾氣還隨和,更覺得是上輩子積德求來的好姻緣。


    素家哥子打發人把大紅紙包的京八樣、盒子菜搬進去,兩個戈什哈請到抱廈裏喝茶,自己笑著上來招呼,嘴裏熱鬧著,“用了飯嗎?我著人布置,一會兒功夫就好。”


    公爺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別忙了,園子裏用過了來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個敢不賞這個臉?我吃了飯就借故辭出來了,本來要護送聖駕回鑾的,後來萬歲爺發了話,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衛處不用跟著。我這裏沒差事,留在園子裏也無趣,就來認認門兒,順便送她回宮去。”


    婚是指了,不過素以到底禦前當值,私下見人不大好。可這位是皇上的舅子,既然上了門,總不能把他擋在外麵不叫進來。素夫人請他過堂屋裏坐,親自接了丫頭托盤裏的茶盞擱在他麵前,一麵道,“素以的阿瑪營裏當值,年三十回來祭了個祖,今兒五更裏又走了。”一頭一頭萬分客氣的把果盤裏的桂圓紅棗往他手底下堆,“沒什麽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公爺站起來讓禮,“謝謝額涅!”


    “別客氣,快坐下坐下。”素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公爺長得齊頭整臉的,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換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紅絨結暖帽,肩上披著海龍皮沿邊的披領,往那兒一坐有模有樣的。這要是別人家孩子,可不隻有豔羨的份兒麽!素夫人心裏很滿足,女婿抵半子,橫豎怎麽瞧都是好的。


    “額涅別站著,您也坐。”公爺討好的,“我這麽冷不丁的來,事先也沒派人過來知會。原本以為能陪阿瑪喝趟酒的,今兒沒機會就等下次吧!其實上回在鍵銳營咱們爺倆就見過麵,隻那時候沒想得這麽長遠,也沒料到會有今天。”


    素以斜眼兒站在一旁看他侃侃而談,額涅長阿瑪短,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她有鬧心,萬歲爺先前要來的,她心裏牽掛著,一直不停的瞧二門。結果等啊等,等來了這位爺。回頭萬一遇上,隻怕又要憋一肚子氣。再想想,不對啊,她已經指婚給公爺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順的。人家上門來請安,怎麽能不叫他來呢!


    “素以。”公爺叫了聲,隱隱有臉紅紅。


    素以衝他看,“公爺有什麽吩咐?”


    公爺不幹了,“瞧你!咱們都這樣了,你還叫我公爺?叫我恩佑吧,哪有夫妻叫官稱的……”調過頭去對素夫人道,“額涅您是不是?”


    素夫人完全倒戈了,頭道,“是這個理兒,皇恩浩蕩,指婚比真成親還管用呢,叫名字也應當。”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團團轉,這麽著樣樣都得通。才發的旨就敢夫妻了,公爺的皮是鐵打的吧?素以幹笑著,“您太給奴才臉了。”


    公爺嘖地一聲,“我最不愛聽你叫自己奴才,往後除了宮裏主子跟前,別處再也別這麽作踐自己了。”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不瞞額涅,今兒我是趕著來表明心意的。昨兒半夜得了旨意,樂得一宿沒睡好。能和素以結親,是我做夢都想的事兒。太皇太後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門第,把她指成側福晉,叫我沒臉麵對她。我和我額涅了,先以側福晉的名頭過門,聘禮按嫡福晉的來。婚假一過我就上折子請命,扶素以做正頭福晉。”著澀然抿了抿嘴,“萬歲爺體念,也沒有不答應的理兒。”


    素以聽得有怔,素夫人這裏真高興得沒邊兒了。再好也沒有,旨意是個側福晉,過了門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爺是誠心誠意待他們家閨女的。


    素家大哥哥沒什麽口麵,一徑的拉他兄弟的袖子,“這可是好事兒。”


    “可不!”素二,“咱們外頭走,那麽些年也沒聽哪家指婚能這麽的,都是指哪兒在哪兒,一個蘿卜一個坑。公爺扶正是再好沒有的,可有一樁要忌憚,萬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晉,這怎麽料理?”


    公爺覺得那不是問題,“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絕的,不情願總不好綁進洞房嘛!”


    素家人消除了疑慮皆大歡喜,素以卻有她自己的想頭。既然指婚可以拒絕,她自己不能抗旨,隻要公爺不願意,這門婚不就指不成了。趁著他還沒進宮謝恩好好和他談談,能通了當然是最好,一樁婚事裏有一方不情願,日子也過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我想外頭走走,您跟我一塊兒去,我有話和您。”


    公爺立馬站起來,“成啊。”


    素以沒看家裏人臉色,自己踅身領他出了角門。


    素家在靶兒胡同深處,出角門往前有塊開闊地,種著垂柳楊樹,還有前朝留下的古井。兩個人悠著步緩緩的踱,素以抬頭看天,天很藍,一群鳥飛過去,翅膀撲騰出颯颯的聲響。她把心裏的話醞釀了一遍,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好開口。


    公爺預感不大妙,單獨叫出來的話肯定不是好話,他搶先一步道,“今兒也帶了好消息來,你哥子的案子已經消了,對他仕途沒什麽影響。你大哥哥上回要補宣慰使司僉事的缺,我已經替他活動開了,要不了多久也能辦妥……”


    素以張了張嘴,這倒給她提了醒,家裏這攤子爛事兒承人家情沒還,叫她怎麽提退親呢!琢磨來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兒,該還是得。她壯了壯膽兒,鼓起勇氣衝口而出,“您不知道,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沒想到公爺一副沒事人樣子,“我知道。我知道這人比我好一千倍,可你真願意一輩子鎖在宮牆裏,做個沒有脾氣,麵目模糊的人嗎?”


    素以有愕,公爺這人一向不怎麽靠譜,但是這句話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願意嫁給他,也不願意困在四方天裏。到底她還是想回烏蘭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後呢?嫁草原漢子,還能成嗎?


    公爺歎了口氣,“你們都以為我糊塗,其實我一兒都不糊塗。我看得真真兒的,我心裏也都有底兒。我告訴你,你跟了皇上,宮裏有的是明槍暗箭要你生受。你跟我,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手指頭。我讓你做正房太太,保證不往家娶姨奶奶,這還不夠嗎?”他托起她的手,“素以,我是真喜歡你,為了你我什麽都能改。你瞧我阿瑪是大學士,我是他兒子,他身上學問我學不著,他的人品德行我總能繼承一星半兒。你就跟著我吧,有我一口吃的絕餓不著你,好不好?”


    公爺情真意切,叫她怎麽呢!仔細想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但她舍不下萬歲爺呀,他會在她心裏埋一輩子的。懷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過日子,不違心麽?


    “再拒了婚,你隻當太皇太後會饒了你?不定把你指給個衙役,指給個跑船的,指給個腳夫拉洋車的。是跟我還是跟那些下三濫玩意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外頭有民諺,車船店腳衙,沒罪都該殺。真要這麽的,那這一輩子可就毀透了。怎麽辦?她呆站著沒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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