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過來同他並肩看,緩聲道,“你十三個兒子,當初退位時再三權衡,最後能堪大任的隻有東齊。他有帝王之才,有馭人之術,這些年替咱們遮風擋雨,也難為他了。你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江山社稷在他手裏,除了勤政,何曾聽過他有好女色,貪圖享受的毛病麽?他兢兢業業執掌天下,吃得苦,並不表示他連愛人的心都操勞沒了。過年他二十九了,真真是將近而立的兒子,他要納個妃,你還讓他罰跪,太不過去了。素以的長相不要去管了,要怪就怪你們宇文家男人運氣不好,三代都折在這上頭。”太後到這裏白他一眼,“隻休官放火,不許百姓燈,你也忒霸道了。我瞧素以就是個好的,她和東齊是真心的。就算以後不好,上頭還有皇後,她也撲騰不出大水花來。”


    皇後忙著給糖耳朵擦眼淚,一麵應道,“額涅得沒錯兒,素以有什麽不妥帖的地方還有我管教著。我統理後宮,絕不能讓她做出什麽有違禮法的事來,請阿瑪放心。您瞧我們爺的樣兒,我看著也覺得可憐。求阿瑪發慈悲,成全了他們吧!”


    太上皇看了皇後一眼,“你也忒賢德了,爺們兒不好,老婆占一半兒錯處。他這會兒把持不住自己,你還替她話?”


    皇後尷尬的瞧瞧太後,“額涅,我的難處您知道。”


    皇太後頭,“是,你不用,我都知道。你也別急,太上皇一時轉不過彎來,過會子想明白就好了。”


    糖耳朵在底下適時吟誦,“田登作郡,自諱其名,觸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於是舉州皆謂燈為火。阿瑪是太上皇,和那個郡守一樣的喜好麽?二哥哥喜歡那宮女兒,阿瑪要讓那宮女做尼姑,不就是逼著二哥哥換個名目把她藏起嗎?”


    太上皇被她得訕訕的,“你這鬼東西倒會活學活用,阿瑪下的旨是隨便能夠違逆的?”


    糖耳朵搖頭,“阿瑪沒聽過‘情難自禁’麽?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世上就沒那麽多癡男怨女了。”


    太上皇目瞪口呆,果然好,虎父無犬女。這麽大就知道那麽多,真不錯!他對她奶媽子,“把你主子抱出去吧,上回的忠字寫得不好,讓他們伺候著再練練。”


    就那麽順利把那個話癆打發走了,太上皇背著手臨窗看,下半晌了,變了天,瞧著陰沉沉的。園子裏是他穿著龍袍跪地不起的兒子。其實真正觸怒他的是他不做皇帝那一句,二十九歲的人了,脾氣還是那麽衝。他要是這會兒不做皇帝,今天下台,明天就會被人算計得屍骨全無。哪個從禦座上走下來的人能安然活著?塔喇家那群急紅了眼的狼能放過他才怪!再轉回頭想想,他們在暢春園呆著,皇帝終歸放不開手腳。就像今天的事,那麽一大幫子人來告皇帝的狀,來彈劾皇帝,古往今來有幾個為君者受過這樣的羞辱?他心裏也疼,東齊是他最看重的兒子,他極盡所能的扶植,可有他在,反而成了對他最大的阻礙。


    “不知長亭在雲南好不好。”他看見窗台上有一撮細細的塵土,拿手指撚了撚,指腹之間一片沙沙的觸感。


    皇太後吩咐人請皇後到觀蓮所歇息,屋裏隻剩他們夫妻,她挪步過去,從背後圈住他的腰,“瀾舟,我一直想去雲南瞧瞧,京城呆膩了,咱們往南逛逛去吧!上回莊親王他置了好大一片宅子,咱們過去也有地方住。到那兒再添幾個丫頭,聽雲南的衣裳都露一截子腰,你看了一定喜歡。”


    太上皇笑起來,“胡,自打我從了你,早就改邪歸正了。”轉過身來擁她,抱在懷裏慢慢的搖,“我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再沒有那心性兒了。那四年你怨我,掛懷到現在我知道。我心裏想你,可是用盡了辦法你都不肯原諒我,我實在是有些自暴自棄了……罷了,陳年往事不提了,現在有兒有女,還想那些做什麽!你要往雲南去,那咱們明兒就動身。弘巽讓他留在京裏辦差,帶出去早晚養成個紈絝。糖耳朵還,不能撇下。叫她奶媽子收拾收拾,輕車簡從的,缺什麽路上再添。”


    皇太後有驚訝,“我了好幾回你都不答應,今兒怎麽……”


    太上皇朝外看,喃喃著,“以前是放不下心,現在東齊能夠獨當一麵了,我繼續留在京畿反倒成了他的負累,叫那些反他的人有處可叫板麽?還是走吧,走得遠遠的,他才能做個殺伐決斷的帝王。我在,始終製約他。萬事都要上暢春園請示下,就像他的,這皇帝做著有什麽意思!”


    太後嗯了聲,“我先前隻當你戀棧,現在看來,也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太上皇長長歎息,“東齊可憐,養母和親媽死得都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大,受了委屈沒處能訴。”


    “既然知道他的苦處,就不要再為難他了。人生苦短,有個知冷知熱的多不容易啊!”太後看他態度有了鬆動,忙轉瑟會榮壽,“眼看要下雨,快請萬歲爺進來。就太上皇不追究了,他的私事兒也不插手了,叫他放寬心吧!”


    榮壽先還蔫頭耷腦模樣,聽太後這麽一,歡快的噯了聲,縱起來就往外跑。青石板上已經有些濕了,他跑得快,下了台階便跪下來,膝頭子在地上挫出去老遠,一下子滑到皇帝跟前,笑道,“主子業障過了,太後好歹勸動了太上皇,這會子叫主子起來了。”


    素以心頭一鬆,上來攙他,邊問他,“怎麽樣?您長遠不跪,這半天受不住吧?”


    他斜她一眼,“腿上功夫好值當你得意?以後膝蓋硬氣兒,再也用不著逮誰跟誰跪了。”一頭一頭進了樓裏,上前掃袖打千兒給太上皇行禮,“兒子謝阿瑪不罰之恩。”


    太上皇略了頭,比個手勢把人都遣了出去。看皇帝披領的紫貂上積了細的水珠,抬手替他撣了撣,“朕和太後做了個決定,明兒一早帶著糖耳朵出京,到雲南找你三叔去。”


    皇帝吃了一驚,臉上辣辣燒起來,垂首道,“是兒子不孝,叫阿瑪失望了。”


    “不是。”太上皇悠著步子慢慢的踱,“這事兒老早就在朕心裏,前陣子不走,還是舍不下你。朕算是撂了挑子,中途的把社稷交到你手上,按是朕的不稱職。初初是怕你肩負不起來,這麽大個家國,上手不容易。有朕在,你往前闖,萬一有什麽不順遂,朕也好幫你善後。可到了今天外戚來鬧,朕才看清了,你長成了一代令主,再也不用朕替你吊著心了。”


    皇帝嗓子裏一哽,捫心自問,以往對皇父的確有種不出的忌憚,暗裏也怨他把江山交給他,嘴上不理朝政,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自己這皇帝做得十分窩囊,帶著情緒執政,處理朝中大適宜,錢糧織造,水利稅賦,沒有一樣不是兢兢業業。不光為社稷,更多是證明給皇父看。天家父子不相親,他敬愛父親,但是總覺隔了一層,怎麽也走不近。現在聽他要遠行,他應該鬆口氣,應該高興的,誰知心裏卻生出眷戀來。原來皇父像他的主心骨,現在要把骨頭抽走,便讓他悶心的痛起來。


    “到雲南路途忒遠,天兒又冷,阿瑪還是再計較計較吧!”皇帝亦步亦趨道,“兒子辦差,也有遇著難題沒法子解的時候。有阿瑪在,兒子知道有根定海神針在肚子裏撐著,真就什麽都不擔憂。您如今要走,疏散筋骨是好事兒,兒子原不該勸您。可雲南離京十萬八千裏,我朝裏事兒又撂不開手,不能親自護送阿瑪過去,叫我怎麽舍得下,又怎麽放心呢!”


    太上皇回頭一笑,“知道你一片孝心,你瞧瞧我,還未到知天命,哪裏一像老頭子?你好好執掌乾坤,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至於塔喇氏的處置,《堯典》裏過,克明俊德,以親九族。當然這是下頭本分時候的法,究竟是嚴懲還是寬宏,全由你自己掂量。”


    皇帝躬身道是,“兒子也一直在想,容我思量思量再作定奪吧!”


    太上皇並不把外家的這番鬧騰當回事,最後怎麽處理,決定權在皇帝手裏。他提個醒兒,無非是盡到了一意思。這幫外戚厲害過了頭,不把皇帝放在眼裏,這種氣焰到底不能助漲。天子自有天子不可觸犯的威儀,他們心裏對他不恭,這樣的姓氏再要發展,想是不能夠了。


    “哦,弘巽封了親王,眼下年紀也不算了。我們過雲南,他還是留下來學辦差的好。他那副二流子脾氣,你們兄弟友愛,多費些心調理他。”太上皇一一囑咐著,“還有那個叫素以的丫頭,太後好話了一車,於我看來還是有顧忌。你要晉她,既然兩情相悅也是人之常情。隻有一你要記住,再得意兒,再深愛,全都留在內闈。朝堂上的事不帶進後宮,這是祖製。我和皇太後這樣轟轟烈烈過,最後還是殺了碩塞的父親。她為這個四年沒有理我,我知道她恨,但是我不後悔。‘為君者黑厚、清白,缺一不可。若遇黑時君亦黑,胸懷天下,行長遠之計,大黑也白。’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做皇帝和普通人終究不一樣,你可記著了?”


    皇帝作揖,“兒子謹遵皇阿瑪教誨,帝範帝要必當謹記在心,不敢有半絲鬆懈。”


    太上皇頷首,回過頭來看皇帝,氣宇軒昂,頗有人君之風。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兒子,甩開膀子幹吧!隻不要太勞累,勞則生怨,這話是你皇太太常叮囑我的。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輪到我來叮囑你了。”


    皇帝心頭澀然,除了應承也不知什麽好。太上皇臉上很鬆散,一副卸了大擔子的模樣,反剪著兩手,夷然邁出門檻。天上細雨霏霏,李玉貴撐傘上來,被他揮手叫退了。和太後兩個手挽著手,慢慢朝遠處堤岸上去了。


    至此他才算真正掌管了天下,皇帝站在寬綽的殿堂裏,有歡喜也有失落。仿佛幾十年的父子緣分一下子被剪斷了似的,他的身邊再沒有親人能依仗,成了立在塔尖的孤家寡人。


    還好有素以!他看見她垂手進來,眼珠子骨碌碌一掃周圍,沒人。叫聲萬歲爺,他似笑非笑看著她。她憋了股勁兒衝過來,朝上一縱,像隻葫蘆一樣掛在了他身上。他被她撞得一趔趄,緊緊抱住她,“好乖乖,咱們守得雲開了。”


    她直抽氣兒,“我太高興了,您能這麽護著我,真叫我沒想到。”


    “你沒想到的事兒多著呢!今兒不回宮,就歇在暢春園裏。明早太上皇和太後要上雲南去,我好送他們出城。”皇帝笑得百花齊放,“你千萬挑時候回趟家,一則安撫你爹媽,二則見見你瑪法。”


    素以愕然,“我瑪法不是在烏蘭木通嗎?”


    皇帝摸了摸鼻子,“朝廷在草原上設連營了,那片地劃進了皇莊,你瑪法隻好進京來了。往後你可以不用惦記上烏蘭木通了,你瞧你瑪法都不在那兒,你去了不也沒處投奔嗎?還是在京裏吧,跟著我,我給你吃香的喝辣的。”


    素以惘惘的,她的夢就這麽破滅了,老家都叫他連鍋端了,看來隻有在四九城混日子了。她心裏明白,這是他留人使的手段。這陣子折騰得厲害,真辛苦他了。經過這麽多磨難,是不是該有個好結局?如果要在一起,注定她得放棄一些東西。烏蘭木通沒了,那東坡素肉呢?她還在苦苦掙紮,“我的肉鋪總得開吧,別荒廢了這麽好的店名。”


    皇帝虎起了臉,“等回宮就晉位,縱得你沒邊兒了!你再囉嗦試試,立馬把你就地正法!”


    素以臉上一紅,“您就不能想別的嗎?”


    想別的?猜猜她今兒穿的肚兜上繡的什麽花?皇帝嘬嘴兒思量,該叫皇後擬懿旨了,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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