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日子總是稍縱即逝,再怎麽難舍難分,皇帝不是纏綿內廷的人,他肩上擔著責任,有他應該要完成的使命。


    初十那天纏綿了數日的雨雪結束了,到十二已經是好天氣。五更時候起來看東方,蟹殼青裏摻了紫色,想來萬歲爺啟程應該是順順利利的。素以梳妝完了上皇後那裏請安,回來後呆呆在南窗底下坐了半個時辰,想起他今天要走,心情很低落。兩個月不能相見呢,擔心他手底下人照顧不周,擔心他沒日沒夜操勞忘了吃飯睡覺。他走她不能相送,皇帝出遠門要祭拜太廟,朝臣們前呼後擁著,他也沒能抽出空來和她話別。


    曲足案上的西洋鍾滴滴答答的走,長著兩個肉翅的孩兒滴溜溜轉圈,轉著轉著到了時候,下麵銅坨兒當當的響起來,辰時二刻了。她站起來,對著初升的太陽扁扁嘴,傷心得直想哭。他已經走了吧!這回是微服,沒有禮炮禮樂,悄沒聲的出了紫禁城,走前沒有來瞧她。


    蘭草瞧她怏怏的,在邊上開解她,“主子,萬歲爺跟前的侍衛拳腳功夫好著呢,有他們護衛,主子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嗯了聲,想想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爺們兒出趟遠門就這樣,叫下麵人看了笑話。自己轉了兩圈,站在東牆根上琢磨,抬手一指,“蘭草,你這裏開個檻窗,屋子是不是就敞亮兒了?”環顧一下周圍,有種昏而迷蒙的意境。倒不是全暗,是明與暗的交織,滿詩情畫意的光線,但是呆在裏頭整天都想睡覺。


    蘭草直搖頭,“主子忘了,四進都是咱們的。您想看書做針線就上前麵書屋去,想歇覺休息就回慶壽堂。萬歲爺特許您橫著走,你從前頭睡到後麵罩房都沒人敢您。”


    她嘖嘖咂嘴,是這話,這麽一解釋,慶壽堂給她萬兩黃金也不換啊!


    裏麵笑呢,隱隱聽見園子裏有話聲。鼓兒吊著嗓子叫,“二總管來啦?”


    長滿壽噯了聲,“禮主子呢?我來傳萬歲爺的口諭。”


    鼓兒歡快的引路,“我帶您去。”


    蘭草伺候她坐下,她掂了掂衣角料理妥當,就聽見鼓兒在滴水下通傳,“回主子話,乾清宮長二總管帶了萬歲爺口諭來見主子了。”


    素以一手搭著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應了聲,“請二總管進來。”


    長滿壽趨步邁進屋子,屋裏暖和,香氣暾暾的。他垂著兩手上前打千兒,“奴才給主請安了。”


    素以下腳踏虛浮一把,“諳達客氣。”吩咐蘭草,“給諳達搬個杌子來,請諳達坐。荷包兒看茶!”


    長滿壽受寵若驚,“主兒這麽抬舉,真折了奴才陽壽了。您別忙,我傳兩句話就走。”一頭一頭打量她,她身上一件蝶穿花杭緞夾袍,外麵罩狐毛出鋒坎肩,臨窗站著,耳朵上的翡翠墜子在窄窄的一道光裏閃耀,映綠了脖子上的大片皮膚。長滿壽很驕傲,仿佛她是他造就的,笑著往下躬了躬腰,“主兒晉了位就是不一樣了,瞧這通身的氣派,宮裏哪個也不及您呐!”


    “諳達太高看我了,您坐下。”素以回了南炕上,和顏悅色道,“我以前在禦前當值,溝坎的遇著了,是諳達裏外幫襯著,我心裏感激您呢!”


    長滿壽哎喲一聲,“主兒這話奴才不敢當,您有今天是您的福澤到了,奴才一個走營的碎催,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素以笑了笑,“萬歲爺出宮了?”


    長滿壽道是,“照舊是榮壽貼身伺候,另有侍衛處粘杆處護駕,七八個軍機大臣隨行。”


    她了頭,心裏發空,歎了口氣又問,“那路線呢?怎麽走?”


    “出直隸,從太原西安繞行,最後經武昌入蘇杭。”長滿壽覷她臉色,寬慰道,“主兒別擔心,主子自打做王爺起就在外頭辦差的,這一路又是微服,微服有微服的好處,反倒比赫赫揚揚更安全些。”


    “那就好。”著靦腆的一笑,“我在主子跟前伺候慣了,冷不丁閑下來,真不知道該幹什麽了。”頓了頓想起他的來意,便問,“您先頭要傳話,是什麽話?”


    長滿壽站起來,蝦著腰道,“主子沒抽出空來和主道別,讓奴才帶話給主,主子臨走知會了皇後主子和內務府,慶壽堂這片不許人隨意進出。換句話,就是主兒您得了尚方寶劍啦!就跟金鍾罩罩住您似的,這慶壽堂是萬歲爺劃的一片禁區,沒他的口諭,任何人不得驚擾。那些個沒能耐又眼紅的主兒,想尋您晦氣是不能夠了。”


    素以哦了聲,有像圈養的雞鴨,籬笆紮得緊,野狗鑽不進。覺得悲哀的同時勸自己看開些,便也不怎麽排斥了。因為他不在,給她欽個避難所,認真算起來其實還不賴。


    她緩著聲氣兒,“難為主子想得周全,我本打算送他來著,又怕不合規矩。這會兒他一走,我沒著沒落的。”


    長滿壽咧著嘴笑,“您暫且委屈,能委屈到多早晚?萬歲爺不會坐視不管,您且有升發的時候。您瞧您現在已經是貴人了,再往上晉嬪,晉妃,晉貴妃,還不都是萬歲爺和主子娘娘一句話嘛!隻不過暫且要按捺罷了,主子們有他們的難處,畢竟底下千百雙眼睛瞧著。不光宮裏,還有宮外那些牽枝絆蔓的親貴們,要妥善的安撫好,不讓他們起哄架央子,這也需要多方考慮不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來,水滴石也穿呢,您在不在理兒?”


    長總管當客得正熱鬧,青稞從外麵進來了,對素以蹲個身道,“皇後娘娘打發造辦處送用度來了,主子這裏是新開門戶挑費大,要多照應著兒。劉嬤嬤在清東西,才剛聽她古華軒懿嬪肚子裏的龍種足了月,這兩天瞧著就要生了,各宮的主兒都去探望,問主子要不要過去示個好兒。”


    她做女官那會兒不愛打聽後宮的事兒,真忘了懿嬪有孕這茬了。現在才想起來,古華軒的懿嬪不就是翠兒死前拜見的主子嗎!去前好好的人,回來莫名其妙就陳屍在井裏了。總覺得裏頭貓膩忒多,她去不合適。因搖了搖頭,“人家待產,我過去添亂,沒的惹人嫌。等阿哥落了地再,到時候備禮送個滿月也就是了。”


    長滿壽頭應承,“主這個宗旨是好的,宮裏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道前腳走,後腳會不會鬧出什麽案子來。尤其這種攸關皇嗣的事兒,最容易叫人栽贓。您遠著兒,對您自己有百利無一害的。”著上了興頭,拍著膝頭子侃侃而談,“這您就該學學皇後主子,主子娘娘是個有成算的人,逢著有事兒,她沒有一回不是鳳體違和的。這樣好啊,誰也抓不住她錯處,才能在這寶座上長遠坐下去。不單這樣,我記得每年八月十五賞月餅,從中宮分派到各處的食盒裏永遠有副銀筷子。這就是娘娘的高明之處,先截了話頭子,至少這上頭就沒人能陷害她。主兒啊,進了後宮可艱難,您眼下聖眷隆重容易招人嫉恨,更要步步留心才好。”


    素以頷首,“謝謝諳達的告誡,我都記住了。我本來就不是愛交際的人,往後天天窩在慶壽堂不出門,總不會招惹上什麽了。”


    “您聖明,倒也不是叫您哪兒都不去,不是有句話有事不怕不事,沒事不惹事嗎?好些妖魔鬼怪,隻要留神就能避開的,您是聰明人,用不著奴才這半瓶醋來教。”著離了座兒請個跪安,“那您忙著,奴才那頭還有差事,這就去了。您要是有什麽吩咐,打發人來傳個話兒就成。”


    素以站起來,讓蘭草把皇帝賞的老山參挑出兩支包給他,他客套推辭,她在邊上,“我知道諳達起早貪黑的辛苦,那參有了年頭,拿著給您補身子正合適。”


    既這麽,他也沒什麽可裝樣的了。謝了恩接過來瞧,兩支參拿洋紙包著,參須又老又韌,垂下來足有一尺多長,看樣子參齡得過百年了。他心花怒放,這可是個寶,不吃,拿出去賣錢也得上千兩。喜孜孜的往上高舉,嘴裏著奉承話,撅著屁股退出了慶壽堂。


    素以歪在炕上琢磨起了懿嬪那裏的消息,得知她要生孩子,心裏著實難過了一把。皇帝終究和尋常人不一樣,後宮那麽多女人,存在就是為了給他開枝散葉。以前誰誰又添阿哥公主,她是局外人,聽了也不往心裏去。現在入了局麽,想法大大的改觀了。可再不痛快終究得忍,這種事也有先來後到,她還沒到禦前懿嬪就懷了身子,吃她的味兒還真吃不上。


    有時候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愁腸百結卻舍不得怪他。還好她心寬,遇著事兒能自發退一步。不過懿嬪懷的是男是女,這她倒是極關心的。皇後不是想要認養孩子嗎?自己還沒信兒,要是懿嬪這當口能生個阿哥,皇後得償所願了,就不會再打她的主意了吧!


    她直起身子喊,“蘭草來。”


    蘭草忙上前聽令,“主子什麽示下?”


    “你留神打聽著兒,看古華軒那位生的是阿哥還是格格,得著信兒來回我。”


    蘭草不大明白,事事不上心的主子怎麽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轉念一計較,子嗣關係重大,一直糊塗下去不成事。既然晉了位就要往長遠了想,自己心裏有數,也好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


    可是懿嬪這孩子養得很艱難似的,該生了,宮眷們都在眼巴巴的等消息,等了七八天,愣是連個蛋也沒看見。大夥兒湊在皇後宮裏請安的時候議論,晚了那麽些天,這孩子個頭怕是大,生氣來橫要費力氣。


    密貴妃在那兒高一聲低一聲的數落,“內奏事處的請安折子來回倒騰了四五趟了,就等著把消息寫進去給皇上報喜呢!這倒好,敢情是禦醫算錯了日子?還是哥兒瞧準了娘肚子裏好,破大天也不肯出來?”


    眾人都笑,“不出來沒法子,再等等吧!”


    貴妃視線掃過寶座上的皇後,有意問幾位主,“這回要是生了個帶把兒的,你們誰打算接手?”


    嬪上的幾位隻是笑,“這要問主子娘娘的意思,總要先緊著位分高的來挑擔子。”


    貴妃冷冷一哂,“這麽來不是非主子娘娘莫屬了?”


    素以低著頭端方的坐著,她們七嘴八舌,她隻管聽著。嘴閑耳朵不閑,密貴妃要戳皇後的痛處,起來正合她的意。她不言聲作壁上觀,想瞧皇後怎麽作答,可等了半天不見有動靜。貴妃是個不甘寂寞的,她沒有遺漏了她,轉過臉來看她,“禮貴人,聽慶壽堂這回是跳出三界外了。萬歲爺特旨,閑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她吊了吊嘴角,“東西十二宮是統管的,你那兒成了特例,往後倒沒法子照應了。”


    是沒法子擺布才對!貴妃的話成功讓她變成了活靶子,不過她也瞧出來了,這位貴主兒不是深沉難應付的人。皇帝的旨意是給皇後和內務府的,皇後為起警示作用故意告訴了密貴妃,要是密貴妃心思縝密兒,就該把消息掐了,挑出個愛充大鉚釘的主兒來鬧,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豈不快哉?可是沒有,她在人多的時候宣布出來,大家都知道有這道旨了,誰還敢悶著頭往前衝呢?


    素以擅長裝傻,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順著話茬道,“主子走前我伺候不周,惹主子動了怒。長滿壽來傳話,隻準我每天往長春宮請安問吉祥。您知道的,別人進不來,我也不能隨意走動,這大約就是禁我的足了。”


    靜嬪在一旁拿手絹掖鼻子,暗道這人也不缺心眼,她和皇帝怎麽回事別人不知道,可內務府的賞賚在那兒明擺著呢!還有敬事房連著三四夜的記檔,這些都是假的?她這樣的榮寵,打破了萬歲爺一碗水端平的局麵,還在那兒裝模作樣,瞧著真叫人惡心!


    主兒們各有各的算盤,大家肚子裏打仗的時候,皇後宮裏總管太監隔著門上垂簾通報,“回主子娘娘話,古華軒那兒有信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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