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季做衣裳是最熱鬧的,蘇杭進貢了今年的春緞,據蠶絲和樣式都要比往年好。皇後命內務府運進她宮裏來,趁著早上都來請安,放在長案上緊著她們挑。


    女人們對吃穿打扮都很上心,進門就瞧見桌上五光十色的料子,喲了聲道,“咱們的福報到了!”


    一窩蜂的湧上去,唯恐落於人後。聖眷得不到,現撈的好處不能吃虧。皇後倚著炕頭的螺鈿櫃瞧她們,貴妃左手一匹鳥銜瑞花錦,右手一匹石榴紅聯珠對孔雀紋錦,那模樣簡直市儈得沒個體統。


    她們鬧得不可開交,有個人卻在牆根的圈椅裏坐了下來。皇後讚許的思量,還是禮貴人有氣度。門戶出來的,反而不像這些三品上官員家的姐那麽窮凶極惡。做宮女出身,規矩裏不許穿大紅大綠,時候一久倒跟戒了似的。她也憐惜她,側過身問,“你不去挑?”


    素以搖搖頭,“我衣裳夠,上回娘娘賞我的還沒穿完呢!”


    皇後笑了笑,“賞你的都是冬袍子,這會兒開春,眼看著要暖和起來,沒個替換怎麽成?”對晴音道,“從我的份例裏挑幾匹出來,我瞧那個暗花竹葉錦的不錯,還有方格織花蜀錦也挺好。過會子她們散了,你打發人送到慶壽堂去。”想起來哦了聲,“四月裏要過萬壽節,是咱們主子二十九的喜日子,得收拾得喜興兒。你穿得忒素淨了,大好的年紀,肉皮兒又白,不打扮鮮亮兒多可惜啊!晴音,把那匹品紅妝蟒緙金絲的也捎上,做袍子做裙子都好看。”


    素以靦腆道,“那怎麽好意思,我還分主子的東西……”


    “別這個,都是自己人麽。回頭再挑兩匹,讓人送到你娘家府上去。”太陽從南窗裏照進來,皇後的腳擱在那片溫暖的光裏,一雙雪青的軟底鞋,更稱得羅襪潔白如雪。她和煦的笑著,“恩佑丁憂三年,讓你妹子白等三年,我也不好意思的。宮裏禦賜些東西,也算長長她的臉,安安她的心。”


    “快別這麽。”素以忙擺手,“主子這樣是打奴才的臉,這事兒錯在我,一切因我而起。主子善性兒不計較,愈發折得我沒法活了。”


    始作俑者是太皇太後,大家心裏都明白,但是再翻出來就沒意思了。皇後隻是笑,“也罷,了掃興,不如不。咱們祁人姑奶奶都會裁衣裳,你會不會?”


    素以咧嘴一笑道,“回主子話,奴才會。奴才的師傅帶管過辛者庫,我跟著師傅兩頭跑,學了不少東西。辛者庫有很多是罪籍充入宮掖的,原本出身都不尋常。官家姐手很巧,宮裏的官樣和內家樣兒都是那裏最先出來。您沒瞧見,琵琶襟、大襟、對襟,上頭繡花、印花、打襇,明堂真不少。光是鑲滾裏頭的白旗邊、欄幹、全彩繡牡丹,就叫人看花了眼。隻是奴才停了兩年,手生,等摸著了門路就沒問題了。”


    皇後頭,“萬歲爺上回來瞧我還和我呢,你這丫頭樣樣能沾上邊,今兒一瞧還真是的。”


    素以紅了臉,“我是個張八樣兒,沒的叫主子您笑話。”


    “笑話什麽,主子爺當你寶貝似的。”皇後坐久了腰酸,騰挪一下道,“這麽的,過會兒你先回去,等歇了覺再來。下半晌裁衣裳,晚膳在我這兒用,要是晚了就別回去了,住我這兒也使得。”


    皇後娘娘待人這份溫存真叫人感動,其實她也真可憐,不過想要個孩子,這也不是什麽非分的要求。並不是這恩惠就能把她收買了,人心總是肉長的,素以自己想想,對她的揣度猜忌有過,的確挺愧疚的。


    眾滕禦終於把一桌子東西瓜分了個幹淨,本來就是進貢的貢品,沒有一匹是埋汰的。可矮子裏麵拔高子,沒搶到的才是好的,所以難免有幾個不大痛快。皇後乜了眼,都是不知足的。貴人以下甚至沒有挑揀的資格,她們拿個盆滿缽滿還要甩臉子,真成了填不滿的無底洞!


    “也別鬧,料子不上身不知道好壞,這會兒看著不喜歡,不定做成了是最好看的。”皇後和顏悅色的開解一番,實在煩看見她們,擺了擺手道,“我今兒有乏,就不留你們多坐了。拿上東西回去吧,趁著天好裁起來。入了春話兒就熱,打理完了有備無患嘛,去吧!”


    眾人知道鬧過了惹娘娘不喜歡,都有訕訕的。忙蹲福道是,垂著手規規矩矩退出了長春宮。


    到了外頭都活絡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攀比。有的無比懊惱,“我早想要一匹雪緞,倒叫您搶先了一步。”


    走在鄰近的一位主兒也不知是哪個宮的,偏過頭來問素以,“禮貴人,怎麽沒瞧見您挑呀?”


    沒等素以回答,邊上人陰陽怪氣的接口,“怎麽能短了禮貴人呢!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自然另有賞賚,您就別操心了,吃鹹了仔細齁著。”


    素以想呲達那位兩句來著,後麵一溜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看是個太監。到她跟前托著紅漆雕花食盒往上一敬獻,也沒什麽就打千兒退下了。


    大夥兒都看在眼裏,靜嬪臉上笑得極燦爛,怕人不知道來曆,有意無意的解,“皇後主子的廚房今兒又做了新心?起來那蒙古廚子手藝真不賴,花樣也多。你前陣子不是抱恙麽?如今才大安的,瞧臉都瘦了,多吃兒。我那兒廚房裏廚子會燉湯,下回我讓他燉個柴雞給你補身子,啊?”著又一莞爾,挽著宮女的胳膊,花搖柳顫的走遠了。


    素以沒放在心上,一行人出夾道各走各的,眼不見為淨。鼓兒捧著食盒翻白眼,“瞧她們那股子酸勁兒!就不願意看見萬歲爺待主子好,背後連皇後娘娘都敢喧排,真了不得。”


    “管那些人做什麽!你不搭理她們,她們也就消停了。”素以悠著步子出百子門,長春宮到慶壽堂有程子路,最近的道兒就是從漱芳齋那兒的戲台斜插過禦花園。她不愛傳輦愛步行,沿著北五所門前那條夾道繞過頤和軒,再往前就到家門口。


    往常走慣的路,今兒看著不大相同了。天一回暖花草樹木都發了新枝,冬日蕭索的景象過去了,又是一派欣欣向榮。她喃喃問蘭草,“萬歲爺走了多會兒了?”


    蘭草掰手指頭,“正月十二出去的,到明兒就滿一個月了。”著往前湊,聲道,“主子,奴才問您個話。”


    素以轉臉瞧她,“什麽話?”


    “奴才進慶壽堂上職前姑姑有過吩咐,貼身伺候不單要留神主子吃穿,最要緊的是仔細主子的身子。”蘭草咽了口唾沫,“奴才記得主子初七來的月信,今兒十一,過了有五天了。宮裏太醫不是在各處開平安帖嗎,到時候咱們讓仔細號個脈,沒準兒有好消息也不定。”


    素以呆呆啊了聲,“不能夠吧!”


    蘭草又咽口唾沫,“萬歲爺正是春秋鼎盛嘛!”嘴上沒好,主子爺下江南前是倒著走宮的,不是嬪妃上養心殿,是他過慶壽堂來。來了一住就是一夜,一夜裏頭幾回……還真不上來。敬事房的人不用掐時候記檔早跑了,就剩她們和禦前幾個太監值夜。值夜得輪流站班兒,橫豎她起來換人時老聽見裏頭有動靜。究竟怎麽個動靜不細述了,總之就是那麽回事。萬歲爺勤勉,十回裏就算有一回中也該懷上了,所以沒什麽不能夠的。她嘖嘖的咂嘴,“要是真有了多好啊!您想想,萬歲爺知道了不定高興得什麽樣呢!他老人家看重您,您的阿哥能和別人一樣嗎?再者宮裏晉位大多時候就靠這個,您遇了喜,肯定一氣兒晉個妃,到時候看誰還敢擠兌您。”


    素以覺得不靠譜,月信晚幾天是常有的事,不值當大驚怪。聽懷孩子要吐的,她可什麽反應都沒有,該吃吃該睡睡,過得十分滋潤。不過心裏希望他高興是真的,就像立了大功報喜討封賞似的,那得多得意啊!她徐徐吐口氣,“這麽的,別聲張,先叫禦醫診了脈再。其實一個月也號不出來,有了倒好,萬一沒有,宣揚出去叫人笑話。”


    蘭草道是,和鼓兒相視一笑。她們做丫頭的可就盼著主子出息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日後走出去腰板也能挺直溜嘍。


    三個人緩步進了禦花園,剛過半個園子,迎麵看見個孩子飛也似的竄了過來。後頭幾個太監挫著步子追,邊追邊叫,“我的好爺,您慢兒跑!哎喲祖宗,仔細摔了!”


    那孩子六七歲光景,細長條兒,有瘦。腰上紮根黃帶子,左右兩側有葫蘆活計,一看就是位阿哥爺。素以避開打算讓他過,可天家的孩子就是和外麵的野孩子不同,到她跟前刹住了腿對她做揖,“給禮貴人請安。”


    皇子客氣是出於他的好教養,素以微了頭,“阿哥快別多禮,您認識我?”


    那位爺嘿地一笑,“您不就是皇父跟前的女官嗎?您頭回進乾清宮給我倒過茶,您忘了?”


    素以不認臉,對事的記性卻出奇的好。她想起來了,這位就是指使她伺候茶水的皇三子毓敏,便恍然大悟道,“有這麽回事兒……您不是應該在南三所嗎,跑這麽急,這是要上哪兒?”


    “就是要回南邊。”三阿哥略一頓才道,“我上禦花園逛來了,一時逛過了頭,怕總師傅卯。”


    其實怪難為孩子的,三阿哥的額涅位分很低,初初是個常在。後來生了阿哥才晉貴人,這會兒住在玉粹軒,也不是主位,隻是個從屬。皇子們一般不會往北邊來,他們開了蒙有專門的諳達教規矩,稍大一就得離開養母搬到阿哥所去受統一管理。素以心裏明白,三阿哥這趟跑,大概就是為了來瞧他生母。孩子想媽啊,要見麵隻能偷著來。宮裏起來真夠殘酷的,阿哥未成年,一年隻能見親媽一回。到底血脈相連,孩子懂事了心眼好的,難免記掛生下自己的人。可惜他大約白跑了一趟,今天皇後那裏分春緞,耽擱的時候有長,舒貴人這時候還沒回到玉粹軒吧!


    果然三阿哥猶豫著問她,“請教娘娘,皇額涅宮裏才散的嗎?您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素以裝做沒察覺,隻道,“皇後今兒分賞,大夥兒散得晚。三爺是去永和宮瞧成妃娘娘的吧?”


    三阿哥閃了閃眼,成妃是他養母,養母和生母不同,瞧養母倒是允許的。他訥訥道是,“我是借著用早膳的時間跑出來的,沒想到人不在……”


    孩子家隔灶頭飯香,想是早看見鼓兒手裏的食盒了,邊邊瞄著,一副饞相。可憐見兒的,沒遇上大人沒吃上飯,這會兒肚子餓得抓耳撓腮的。孩子餓不起,素以體念他,溫聲道,“我這兒有皇後賞的心,您不嫌棄就用兒?”


    三阿哥身邊太監把腰蝦得更低了,皇後那裏來的東西不好勸著不讓吃,不吃爺就得餓著肚子讀書。阿哥所供應飯食有明確的時間規定,就是為了養成皇子們守時的好習慣。誰要是貪被窩暖和不願起來,誤了飯就得餓著,餓到下一次布膳為止。


    三阿哥霎時兩眼鋥亮,垂涎道,“我能嗎?”


    “怎麽不能?”素以回身揭開盒蓋,是一盤鬆穰鵝油卷。放低了湊到他麵前,“您瞧愛不愛吃。”


    三阿哥撚了一塊放在嘴裏,品了品頭,“蠻好。”著另一隻手上來又撚一塊。


    她見他喜歡,連食盒一塊兒遞給了他身後的太監,勸諫道,“您快回上書房去吧,人頭少一個,回頭師傅該惱了。”


    三阿哥抬袖擦嘴,躬了躬身道,“謝娘娘的賞。”起身一縱,一溜煙的跑遠了。


    素以這才踅身往慶壽堂去,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也沒想到這一番善意會引來潑天大禍。命運就是一部折子戲,戲裏人被迫睜大眼睛看台上,不看絕不行,因為你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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