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一切公務暫緩。其實皇帝也盼著這一天,前陣子實在太忙,忙得連北都找不著,今天歇一歇,他該和素以好好聚聚了。


    馮嵐青捧了金龍褂來給他替換,他偏過頭看鏡子裏,燭火杳杳,照出這身尊貴的行頭。朱緯金佛朝冠,明黃絛東珠朝珠,一身的九龍升龍團花……有時候覺得是龍袍在穿他,他不過就是個為之效命的衣架子。世人豔羨帝王,誰知君王不好做?皇父遠遊雲南,雲南也是大英地界,他在那頭一封書信傳來,盡是一路上引發他不滿的見聞。以往是君憂臣辱,現在不是,臣下的胡作非為要算在他頭上。來可笑,他這個皇帝兩麵受氣,細琢磨簡直堪稱窩囊。


    他無奈一歎,轉過頭去問榮壽,“朕讓每日問禮主子安的,好幾天沒聽見回話,朕忙得疏忽了,她那裏好不好?”


    榮壽嗬腰道,“禮主子都好,就是前兩天染了風寒……”見皇帝臉色大變,忙道,“主子別急,那時候您人在昌平,皇後主子和淑妃娘娘都去瞧過的,沒大礙,這會子已經大安了。”


    皇帝聽了方頭,“大安了就好,這陣子冷落了她,朕還怕她置氣呢!”


    榮壽吞了口唾沫,越發躬下去,“禮主子賢良,必定能體諒主子的難處。再主子天天打發鴻雁兒過去問安,禮主子那兒再鬧別扭,可不就是有些不體人意兒了麽!”


    這話,心裏真跳得嗵嗵的。萬歲爺跟前貼身伴駕的隻有他和捧硯的路子,鴻雁兒是外間伺候,萬歲爺發話得由他代傳。叫日日上禮貴人處問吉祥是初八給的示下,這道恩旨的確被他給克扣了,但是這麽幹,也是問了皇後主子意思的。實話,這種事紙包不住火,早晚要露餡兒。到時候怎麽辦?你敢把皇後娘娘供出來?思來想去,隻有往鴻雁兒頭上扣屎盆子了。


    皇帝是護短的人,容不得下人對素以有半非議。榮壽脫口她不體人意兒,他橫著眼瞥他,“殺才!”


    榮壽本來就心虛,聽了這麽一句嚇得夠嗆,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往自己臉上招呼,邊打邊罵,“不識眉眼高低的狗息子,叫你多嘴!叫你口不擇言……”


    皇帝沒有理會他,抖了抖袍子跨出門,身後的東暖閣裏好一頓啪啪之聲。


    皇上的萬壽,天公作美,這日倒放晴了。入夜闔宮起了料絲燈,清澈的光映著紅牆,五步一個光。皇帝站在夾道口北望,發現這宮闈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詩意。四月裏的涼風拂在臉上,看遠處迷迷滂滂的。隔了兩道宮牆聽見乾清宮裏的人聲,來赴宴的臣工陸續到了。他站了一陣,心裏期盼的不是熱鬧的盛宴,可是不辦宴他抽不出空來,辦了宴,卻又要應付那些進宮道賀的大臣們。今兒不拘怎麽都得和她膩歪膩歪,她上次過養心殿他睡著,後來聽了心裏悔得什麽似的。其實自己騰不出時間,很希望她能來伴著他。隻是忌諱她懷著身子,不大好意思勞動她。細想想,萬裏河山總有辦不完的差事,自己太較真,撿了這頭丟了那頭,鬧得自己苦行僧模樣,何苦呢!


    正要舉步走,看見一溜五連珠大紅宮燈過來,皇後盛裝打扮,笑著上前納福,“給萬歲爺道喜了。”


    皇帝虛扶她一把,“前兩天聽你舊疾又複發了,朕也沒能過去瞧,眼下都好了麽?”


    皇後道是,“老毛病了,不值什麽。你朝廷裏事忙我都知道,還特意囑咐了別往你那裏傳的,是哪個多事的唯恐天下不亂?”一頭一頭給他整了整披領,“你提起病呢,我想起來,前兒禮貴人染了風寒,身上不大好。我還問來著,萬歲爺怎麽沒來?她主子事忙,不敢打攪。你也是的,她懷著孩子,你得了閑兒該過去瞧瞧。大肚子女人辛苦,單放著她,你也放心的?”


    皇帝嗯了聲,“朕是該反省。”


    “這陣子沒讓敬事房傳牌子?”皇後攙著他的胳膊進了乾清門,細聲道,“我把素以的牌子撤了你知道麽?她那麽大的月令了,還是仔細些的好。安親王福晉上回來瞧我,起她府上一個側室,遇喜六七個月了,在主子邊上站規矩,伺候安親王寫了封信,結果孩子沒了,你多造孽?咱們添個阿哥不容易,千萬好生將養著是正經。”


    皇帝不置可否,初八那天起就叫退敬事房了,素以撤牌子的事他並不知情。做皇帝隻管廟堂,後宮的宮務做不到事無巨細。密貴妃那夥人開發了,素以在宮裏就沒有大威脅了。他事事放心,是因為信得過皇後的為人。當初她盡著心的幫襯著他們,如今順風順水的,她和素以相處應該很和睦。至於牌子,撤了就撤了,橫豎有沒有牌子對他來都一樣。皇後督辦宮規,再顧全,規矩不能亂。不別的,一個大家子要運轉還講究方圓呢,何況是宮廷!


    “你辦事我放心。”皇帝對她一笑,“隻有一宗,朕顧念不到的勞你周全。朕和素以……你也知道。你待她好就是待朕好,朕心裏感激你一輩子。”


    你的丈夫,一片真心交付他人,還要你來成全,饒是不愛,聽著也讓人難堪。皇後低頭道是,淡淡的陰影攏在臉上,眉眼看不真切了,聲氣兒幾不可聞,“待你好就是待我自己好,我都知道。”


    皇帝沒太在意,和她攜手下了丹陛。


    就像一頭紮進了人海裏,滿朝文武一百多號人黑壓壓跪下來磕頭祝壽,願吾皇萬壽無疆。皇帝和皇後分了道,各有各的行當要照看。皇帝和諸臣工熱熱鬧鬧進了乾清宮正殿裏,皇後繞了道兒去後頭坤寧宮,那裏一幹誥命早就候著了。


    女眷們穿著各色補服,放眼望去,除了宗室裏的固倫、和碩公主,再就是幾位排得上名號的王公大臣的家眷,別的麵孔都生疏得很。她偏頭問晴音,“親家奶奶必定也來了,你瞧是哪位?”


    晴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再一細想,大概的是素家太太,他們家二閨女不是和公爺結親了麽!先扶了皇後上座接受參拜,在人群裏找皇後的母親,拿手一指,“和皇姥姥在一處的是不是?”


    皇後看過去,那位太太和素以臉架子有像,十成就是了。今兒人多,皇後瞧著熱鬧心裏很歡喜。後宮妃嬪忙著招呼,誥命們找著座兒,一時眾星拱月般圍坐在皇後周圍。


    先賜每人一盞奶/子,祁人漢人混成一堆,大夥兒笑取樂,學著爺們兒架勢碰杯對幹。皇後端著金盞抿了口,笑道,“升平署今兒精心安排了細樂,回頭傳了來大家賞賞。”眾口一詞都必然極好,皇後笑得更開懷了,“這月月底宮裏選秀秀,萬歲爺要給宗親指婚,指出去的是親眷,留在宮裏的是姊妹。一年到頭的,難得聚得齊全。往後多尋些由頭進宮走動,也成全了咱們的親近。”


    又是一通附和稱頌,人多嘴雜,也辨不清誰了什麽。她隻是把眼兒瞧素夫人,打發晴音過去請人。一會兒人走近了,屈著身子給她請安。她起身摻了一把,溫煦道,“自己家裏人,快別客套。”


    素夫人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奴才微末之人,娘娘這麽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哪裏的話,禮貴人和我處得親姐妹一般,您家裏二姑娘又指了我娘家兄弟,這是親上加親的。”左右瞧,奇道,“素以怎麽還沒來?”


    素夫人跟著張望,“奴才也找她來著,進宮這麽會子沒見她露麵……”忙又一笑,“主兒大約有事耽擱了,橫豎奴才沒什麽要緊事兒尋她,娘娘治下,還能有差池不成!”


    皇後也一笑,撫著領上綠鬆石領約道,“她晉位四個月了,您記掛是該當,也不能為著什麽天家大道理壞了人倫。”對晴音道,“你去慶壽堂問問,沒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領旨去了,她往素夫人那邊略靠了靠,戴著琺琅護甲的手在素夫人手上輕輕一拍道,“她晉位沒到半年,家裏尚不好進宮來。您大約還不知道喜信兒,起這個我可高興壞了——她遇了喜,四個月了!”


    素夫人驚得幾乎站起來,也不知道怎麽好了,合著兩手直拜,“阿彌陀佛,老天保佑,這麽好的事兒……哎呀我的娘娘,給您道喜了!”


    古來就是這樣,妾有了身子,是兒是女都在大婦手上。孩子見了麵首先得喊大婦一聲額涅,所以這樣的喜訊,反倒是皇後占了大頭。皇後笑吟吟的,眼裏卻隱約有淚,歎了口氣道,“不瞞您,我知道她懷了孩子,喜歡得坐都坐不住。先頭貴妃作梗,你們外頭興許也聽了,我護著她,真連命都敢不要。為什麽呢?我不怕您笑話,我膝下猶空,既然拿素以當姐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我是宮裏內當家,咱們主子爺的血脈,萬一有個好歹,我死了沒臉見祖宗……您瞧……宮裏有規矩,嬪妃臨盆要請娘家人進來的,到時候我打發人過府上接您。有您在,她膽氣大兒,我也有了依托了。”


    素夫人腦子活絡,這話一出口她都明白了。隻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這意思吧?事先知會也算尊重,因為娘家人在,產房裏孩子先經娘家人手。保姆抱走是後話,人情總要留一線的。唉,可憐見的,宮裏就這宗不好。得寵也罷,受冷落也罷,橫豎兒子不是自己養。退一萬步,為了孩子好,歸在皇後名下倒也沒什麽,隻要不叫他忘了根本就好。


    這裏正著,看見素以從地罩那頭搖曳而來。戴著赤金翠如意步搖,穿著玫瑰紫二色刻絲袍子。因著袍子腰身寬大,她又是個扁身子,隻要不擼肚皮,隔著衣裳也能掩得住。隻不過身形沒大變,臉色卻有些發白。上了胭脂了口脂,反倒顯出奇異的妖豔來。


    素夫人迎上前兩步,又不好什麽,上下直打量。素以叫聲額涅盈盈一拜,“我先頭看見阿瑪了,隔著人也沒停下搭話,您二老身子骨好?瑪法呢?他老人家身子骨好?”


    “都好,主兒別記掛。”


    素以心頭一沉,進了帝王家,母女相見不能太熱絡。體麵要擺在頭一條,連稱呼都得留神,名兒可不能亂叫,必須尊稱主。她張了張嘴,想什麽,到底還是咽了回去。偏過身給皇後蹲福,皇後讓晴音來攙,體恤道,“這麽沉的身子,萬歲爺都過特許你不行禮,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別人前頭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萬萬不敢。我來也就露個臉,知道我阿瑪額涅進宮,給二老報個平安,過會子就要回慶壽堂去的。近來愈發懶,再經不得了,主子容我告個假吧!”


    皇後頷首道,“那些虛禮管他做什麽,身子擺在首位。你略坐陣子,等給萬歲爺祝了壽,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應個嗻,這才拉著母親嘈切細語起來。她是報喜不報憂的,叫她額涅知道她過得多滋潤,萬歲爺和皇後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麽樣?心裏的委屈就在嗓子眼裏,要吐吐不出。一不心紅了眼眶,忙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難受。


    知女莫若母,其實隻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來。帝王家表麵光鮮,私底下過得不香甜。她是笑著,可這笑容有幾分真?素夫人覺得無能為力,入了後宮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頭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閨女要回去的事跡,擱在帝王人家怎麽處?不能責問不能反悔,除了燈熬油別無他法。


    “你瑪法想你,沒法子進宮來,叫我帶話給你。”素夫人壓著聲道,“你是草原上長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床底下放不起鷂子來,海東青關在籠子裏,心裏有天,它還是個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鷂子還是做海東青?”


    素以咕噥了下,揉著衣角道,“不還是個鳥英雄麽!”


    素夫人被她回個倒噎氣,“不拘怎麽,日子是自己過。你姑奶奶幹什麽活得那樣?都是自己看不開。”


    才完,看見閨女像鬥雞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來是皇帝率領諸臣,浩浩蕩蕩從乾清宮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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