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過身,看著長滿壽壓著子從另一頭跑來,到他跟前就地打千兒,“奴才回主子的話。”


    他朝皇後離開的方向望一眼,“怎麽?”


    長滿壽嗬腰道,“奴才去太醫院問了,院使翻了記檔,其他各科都沒有大礙,最嚴重的還是女科。後來招嚴三哥來,嚴太醫今早瞧了脈,還沒來得及回主子。娘娘五更裏疼得不成話,他請旨上手摸……娘娘腹有硬塊,狀如雞蛋,推之不散。又了一堆的病理,什麽正氣不足、氣滯、痰凝、血瘀日久……奴才聽得一頭霧水,最後隻問娘娘症候要不要緊,嚴太醫……”


    總歸是不大好,皇帝閉了閉眼,“一氣兒完。”


    “嗻。”長滿壽咽了口唾沫,“嚴太醫如今藥對娘娘的身子不起大作用了,像往旱地裏潑水,一兒不濟事。快則一月,慢則半載,皇後主子壽元……就盡了。”


    來得這樣快麽?他背手站著,茫然看遠處深藍色的天。她害怕過冬,大概也有預感,看來這個冬天的確會成為她的夢魘。


    生死榮辱本來就聽天由命,在宮裏時愁雲慘霧,出了宮回靜宜園,又是另一番歡喜景象。欽天監博士請了老虎阿哥的年命貼,選在九月二十二午正三刻洗三。洗三是阿哥落地後經曆的頭一個大儀式,阿瑪額涅尤為看重。操持不用自己過問,底下人把各樣東西都準備的妥妥帖帖的。產婦坐床,萬歲爺幹什麽呢?就負責弄兒吧!


    阿哥尿了炕,正放嗓子哭。他才散朝回來,老遠就聽見那糯糯的聲氣兒。腳下加快了進屋來,左看右看覺得兩個婆子伺候不得法,把人轟走了自己撈袖子上手。


    素以唉唉的叫,“這子一天拉那麽多回,腸子是直的麽?”


    皇帝曆練了兩天手法很純熟,邊摘尿布邊道,“大概腸子短,吃的又多,可不直上直下了。”給兒子擦洗一遍,收拾幹淨又是個好娃娃。寶貝的摟在懷裏搖一搖,老虎本來渾身發紅,這兩天褪了,看著是細皮嫩肉一張白臉。眉毛淡淡的,嘴唇鮮紅。還有那墨一樣的眼睛,宇文家的後代瞳仁裏都有一圈金環,老虎的看上去又特別亮,皇帝高興壞了,“好子,將來眼觀六路,拿全套本事來給阿瑪辦差。”


    素以不能下床,探著兩手,“讓我抱抱。”


    皇帝遞到她懷裏,溫聲囑咐著,“抱一陣兒就給我,沒的胳膊酸了,出月子手抖。”


    她把兒子端在膝頭上,豎著抱,老虎腦袋沉,歪在一邊,皇帝看了忙過來矯正,孩子嬌嫩,豎著別把脖子舂短了。素以怏怏的,這人伺候月子可煩死了,這不成那不成的。也不愛搭理他,仔細觀察老虎的五官,嘖嘖道,“咱們哥兒嘴長得像阿瑪。”


    皇帝唔了聲過來看,那圓圓的一圈!他好笑起來,“我哪裏是這樣?”


    素以招呼鼓兒拿鏡子來給他照,“我頭一回見您呐,是在公爺府上。踩您一腳我就抬頭看,心這爺們兒怎麽長了張秀口,比女人還漂亮。”她指指,“看看,不紅豔嗎?不嫵媚嗎?我那時偷偷的想,這嘴就是用來親的,不知道碰一碰什麽味兒……”


    她喋喋著,皇帝已經靠上來,四片嘴唇結結實實貼在一起,臨了還打了個響嘴,“怎麽樣?”


    屋裏有外人,他一不知道避諱。素以紅著臉低下頭,仍舊了句,“甜。”


    他們那股膩歪勁兒素夫人看久了也不覺得硌應,進門的時候撞見了,略等一等,等他們溫存過了再進來。素以仰著頭問,“時候到了?”


    “內殿司房送金盆來了,收生姥姥也等著送阿哥過去呢!”素夫人,“你坐著別動,我抱過去就成了。”


    素以邊下地邊抿頭,心裏還是有些舍不得。洗過了三就沒她什麽事兒了,母子就要分離了,想起來胸口堵得慌。臉上不好做出來,還裝得很大度,隻要給兒子添盆,一道跟著去了正殿裏。


    正殿布置得很喜慶,案上供神,牆上貼紅紙,滿堂的妃嬪和皇親國戚兩腋侍立著,先是熱熱鬧鬧一通見禮,哥兒一來,儀式就開始了。


    收生姥姥也是當初接生的穩婆,辦起來極其的盡心。堂屋正中間擺著大金盆,親朋們輪流往盆裏添水,收生姥姥高唱“長流水,聰明靈俐”。再往盆裏添棗兒、桂元、栗子之類的喜果,她就拍手,“早兒立子、連中三元”。


    素以一旁觀禮,待到大家往盆裏投首飾的時候才看見賴嬤嬤,她攜了皇後賞的金銀八寶和金銀如意來,笑著蹲福,“給貴主兒道喜了。”


    長春宮來了人,能喜得起來才怪。不過皇帝昨天回來和她起了皇後的病,這樣可憐的人兒,有些執念,還有什麽可計較的?真要起來,自己已經占盡先機了。死活不願意回宮,把男人霸占住了,霸占了整個天下似的,還稀圖什麽?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人生本就是這樣。隻不過老虎……她再三的勸自己,還能見著的。等她滿月之後管宮務,殷情走動走動,讓皇後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想頭,總會答應讓她多看看孩子的。


    她對賴嬤嬤頭,“皇後主子好?”


    “回貴主兒話,娘娘這兩天知道六阿哥要過去,精神頭比以往好多了。”賴嬤嬤道,“六阿哥是我們娘娘的救命童子呐!”


    “就怕累著皇後娘娘。”素以勉強一笑,“哥兒鬧騰,沒的叫娘娘歇不好。”


    賴嬤嬤才要請她放心,那頭收生姥姥拿棒槌在盆裏攪和,扯著花鼓腔兒唱,“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著弟弟跑……”把剝得光溜溜的哥兒往水裏一放,孩子拔嗓子就哭起來,大家哄笑,“響盆嘍!”


    洗三的程序實在是冗雜,喜歌一串接著一串,隻聽明白了“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接著又是給孩子打扮又是拿雞蛋滾臉,到最後舉著大蔥“一打聰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這才算折騰完。收生姥姥交了差事,把添盆的金銀錁子全卷走了,素以一抬頭,老虎也到了賴嬤嬤手裏。


    賴嬤嬤身後是一大幫子阿哥份例的奶媽子保姆,遠遠兒站著,對她蹲個福就要走。她一下就撐不住了,探著胳膊泣不成聲,“我的兒子……”


    素夫人拽她,“體麵要緊,這麽多人瞧著呢!”嘴裏規勸著,自己也潸然淚下。


    皇帝心裏不好受,衝賴嬤嬤回了回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自己把素以圈進了懷裏,喃喃著,“咱們商量好的,全當是給她一慰藉。暫時分開,等你坐完了月子,讓老虎回來也不是不能夠。這一個月就舍她吧,她還有幾個月能消耗呢?”


    素以哭哭啼啼被勸進了暖閣裏,都月子裏不能掉眼淚,怕將來要鬧紅眼兒。她吞著氣忍住了,心裏有委屈,怪誰呢?怪進了這帝王家,那麽多的身不由己,她無力應付。


    在靜宜園住到滿月再回宮,她沒能等到那時候。孩子一走把她的魂也帶走了,她在見心齋水深火熱的煎熬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回到了紫禁城。


    晉了貴妃,再住慶壽堂不合章程了,皇帝知道她念著孩子,讓長滿壽把翊坤宮騰了出來。翊坤宮和長春宮僅隔一條夾道,分明離得很近,但是要見孩子很還是難。皇後先頭隻還未滿月,等養足了再見不遲,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她想兒子想得發瘋,肋間長了一串纏腰火丹,疼起來沒日沒夜,還是抵不住思念。她不知道別的嬪妃孩子被抱走後是怎麽打發時間的,反正她得了空就坐在西邊圍廊底下,哪怕能聽見老虎的哭聲也好。


    皇帝再有雅量,也開始受不了皇後的專橫。有時候看素以痛苦,下了狠心打算上皇後寢宮討要孩子,結果一個將死之人跪在你麵前,尤其這人還同你十年相濡以沫,就算再殺伐決斷,也下不去那手。


    皇後的偏執不上來是為什麽,或者真的到了時候,性情變得和以前不一樣。花所有的時間來照顧老虎,但是不抱他,怕自己的晦氣沾染給他。老虎養得很好,壯墩墩的一個大胖子,他在皇後身邊,填補了她不能為人母的缺憾,也縱得她占有欲變得空前的強。她常常一個人在東次間門前溜達,除了貼身伺候的乳母和保姆,不讓任何人靠近老虎。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她的病症越來越重,幾乎下不了床了。以前雞蛋大的硬塊迅速擴張成茶碗大,半邊腹都是僵的。嚴三哥這個女科行家也無計可施了,對皇帝兩手一攤,“臣江郎才盡”,再無後話。裏頭大約消耗了兩個月吧,終於還是到了那天。


    彼時素以已經開始管理宮務了,事情多起來分了心,沒有之前那樣一門心思了。她和皇帝的感情因為老虎被抱走,反倒變得愈發緊密。像所有遭受災難的夫妻一樣,困難大了,兩副肩膀共同分擔。皇帝往來於乾清宮和翊坤宮之間,頗有關起門來單過的意思。晴音請禮貴妃過長春宮議事的時候正值掌燈,皇帝正捏著簪子撥燈花。聽了消息一凜,也打算過去瞧瞧,被素以攔住了。


    “主子娘娘要見你,自然另外打發人請你。既然單叫我,大約有話和我。”她換了衣裳撫撫燕尾,把帕子掖在衣襟上,匆匆忙忙出了門。


    自從老虎到長春宮,除了晨昏定省,皇後基本不見人了。今天冷不丁傳她,素以心裏惴惴不安,唯恐老虎有什麽不妥,腳下也格外趕得急。然而進了長春宮宮門,又覺得這地方今天不同於往日。她看了晴音一眼,“主子娘娘在哪兒?”


    晴音往配殿方向比了比,“娘娘今兒不濟,奴才有些擔心……”


    素以心下了然,快步進了東暖閣裏。


    屋裏聚耀燈照得一室亮如白晝,皇後躺在炕上,額頭下巴慘白如紙,兩頰卻是潮紅一片。見她進來了,朝圈椅指指,“坐吧!”


    素以心裏捏了下,衝她蹲福請安,依言坐在椅子裏,往前探了探身,關切道,“主子今兒怎麽樣?可吃過藥了?”


    皇後笑了笑,“閻王爺那兒要拿人了,吃瑤池仙丹也沒有用。”罷長長一歎,“素以,我不成事了。”


    她這樣的留戀又無奈,素以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她還記得去年九月裏給老公爺伺候喪事,回來之後皇後召見,賞了她一把金瓜子兒。那時候她看著還很健朗,側身坐在南窗下,眼神溫和,眉目如畫……現在瞧瞧,瘦脫了相,兩腮凹下去,真真可憐。


    其實她們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生死麵前,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


    “毓宸……”皇後喘了兩口氣,“我還是沒能帶到最後。我有這兩個月時間,心裏也足了。實話對不住你,我不叫你來瞧他,也是怕你把他要回去。我是個自私的人……”她勾著唇角,笑卻像哭,“我有心病,娘家沒有根基,自己不會生養,能依仗的,隻有萬歲爺的敬重。多虧了他,他這麽念舊,容忍我到今天,我也覺得愧對他。至於老虎,我是真喜歡,他不哭不鬧,是個好孩子。我這輩子沒福氣生兒育女,搶了別人的過過幹癮,你別笑話我。”


    素以被她得心酸,忙道,“主子今兒怎麽想起這些來,不管什麽時候老虎都管您叫額涅的,他就是您的孩子。”


    皇後的淚滾進鬢角裏,哀婉道,“我死了,求你讓他給我戴個孝,我也算身後有人了。”


    “主子您別喪氣話……”素以掖掖眼睛,努力堆出個笑來,“您安心將養,病去如抽絲,興許過兩天就好了。”


    皇後搖搖頭,“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肚子裏頭不知壞成什麽樣了……你見過爛了心的西瓜麽?爛了就得扔,再也好不了了。我真羨慕你,我在這高位上,其實是個空殼。不像你,有男人,有兒子,有個好身板,我想要有你這樣的福分,隻能指望下輩子了……”頓了頓道,“素以,我還有樁事要托付你。”


    素以站起來回話,“是,聽主子示下。”


    皇後斷斷續續道,“依著萬歲爺對你的情分,冊封你為中宮大有可能……我也沒有什麽念想,就是我娘家兄弟放不下。恩佑你是知道的……混日子的好手,什麽都不在心上。沒學問又不會辦差,萬一哪天衝撞了萬歲爺,我不在了,怕沒人護著他……我這個,可能有些強人所難,好歹請你瞧著你妹子的麵子,替我幫襯他兒……我就是到了陰曹,也惦記你的好處。”


    素以欠身道,“請主子放心,隻要奴才在,一定護公爺周全。主子也別什麽冊封中宮的話,奴才是宮女子出身,晉封貴妃已經是萬歲爺和您的抬舉了,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萬歲爺早就有成算,您永遠都是皇後,這位置沒人能取代。”


    至此宮中無後麽?昆皇後眼淚封住了口,腦子裏空無一物,再也不出話來。


    素以蹲福退出暖閣,天已經黑透了。奶媽子把老虎送到她麵前,她緊緊摟在懷裏,失而複得的寶貝,怎麽愛都不夠。


    走出很長一段路後回望長春宮,簷下宮燈搖曳。天太冷了,那宮闕隔著霧氣飄飄渺渺恍在塵世那端。


    她把臉貼在老虎溫熱的臉上,還好她夠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從夾道過去,翊坤宮就在眼前。宮人挑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邁進宮門就看見龍鳳和璽下站著個人,遙遙若高山之獨立,那是她的東齊。她緊了緊胳膊,還有這在懷的珠玉,現在細琢磨,一切都是命,沒有她當初的誤打誤撞,哪裏會有今天?


    原來臉盲也沒有什麽不好。(完)


    作者有話要:


    感謝愛弘、*過客、閉月菊、葉子、J11、aaryn的地雷!


    感謝蘿卜葉、11884861、8848的手榴彈!


    感謝水色如鳶和紫氣東來肉丸子的火箭炮!


    鞠躬!


    《宮略》寫到這裏就算完結了,已經在俗套的路上越走越遠,回首一看,慘不忍睹!感謝大家陪伴到最後,鞠躬!


    接下來要整理稿子,新坑到底開什麽,想法多多,也定不下來,估計在0號左右會有動靜。最後求個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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