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他


    世上有不死的生命嗎?有永恒的生命嗎?當生命無限地延續,它的意義何在?當生命走到盡頭,麵對的又是什麽?


    古往今來,無數帝王將相、仙僧道俗苦苦追求永恒的生命,最終無一人例外,塵歸塵、土歸土。沒有人知道他們臨死前的想法,也許是對生命無限的眷戀,也許是對追憶無窮的悔恨。他們珍惜自己的生命,是因為生命即將失去。可是,生命的含義對他們來說是什麽呢?


    是經曆。


    永生難忘的經曆、漫不經心的經曆、故意忘卻的經曆,合在一起,成為一段生命,以誕生為起點,以死亡為終結。鳥獸如此,螻蟻如此,人亦如此。即使是能轉世的鬼神,超脫的仙佛,他們所保留住的記憶,他們所走過的生命旅程,也僅僅是經曆而已。


    沒有經曆的生命,沒有一個生物想承受、曾承受、願承受。哪怕最貪生怕死的人也不例外,因為,那根本就是死亡的代名詞。


    沒有了身體,沒有了環境,沒有了對外界的反饋,此時的老匡,正在承受一段沒有經曆的生命。隻有回顧過往的經曆,隻有任奔騰的情感宣泄,才能讓這段生命之路的終點偏離死亡。


    生命是經曆。經曆又是什麽?


    是情感。


    沒有情感的沃克,隻不過是一堆矽和金屬的堆砌,而有了情感的沃克,已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歡娛和痛楚,恐懼和欲望,它們構成了生命,機械如此,低等生物如此,人又何嚐例外?


    以前,老匡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思索過生命和情感,他認為,生命中的情感,如同呼吸一樣伴隨人的終生。呼與吸,不但相互對立,同時還互相依存;如同黑與白、生與死的對比,缺少了參照的標準,就沒有了劃分的界線;缺乏了情感的存在,活人便如同行屍走肉;失去了呼吸的伴隨,生命必將隨之而去。


    此刻情感的波瀾依然狂暴,老匡卻漸漸忽視了它們,忘卻了它們。


    他領悟了。


    沒有福至心靈,沒有醍醐灌頂,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悵然若失。


    就這麽自然平淡地領悟了。


    既然情感像呼吸一樣生生不息,那麽自己也應該像對待呼吸那樣自然地對待它們。


    有誰會刻意地去呼吸呢?沒有人會忘記呼吸,也沒有人會想起呼吸,這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卻根本沒有人去執著在意。


    如此來說,為什麽要執著在意情感呢?


    它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但是和呼吸一樣,也可以任它們進行。


    過去的情感來自過去的記憶,不必在意情感,又何必在意記憶?現在的情感來自現在的思索,不再執著情感,又何需苦苦思索?將來的情感來自將來的經曆,就讓它們,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地到來。


    過去,現在和將來逐漸溶成了一體,他不再在意時間,也不再在意空間。


    沒有了過去、沒有了現在、沒有了將來,也就沒有了經曆、沒有了情感、沒有了存在。


    經曆就是生命嗎?既然在遊戲中經曆了,何必要去區分遊戲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分別?


    前世和今生都曾經曆,為何還要計較它們是否真實?


    既然連經曆都不再重要,又何苦在意自己的存在?


    原來如此。


    沒有經曆的生命,原來如此。


    涅槃者,閉室囥圜,形而上,絕對待,無形相,無擾動,無境界。


    他的精神,脫離了情感的羈絆,脫離了記憶的桎梏,脫離了自我的囚籠。


    並不是海闊天高、魚躍鳥飛的感觸。


    沒有魚,沒有海,沒有鳥,沒有天。


    他是魚,他是海,他是鳥,他是天。


    原來,過去的他隻是用鉛筆畫在白紙上的一個人偶。


    現在,他已經從紙上站立起來。


    他被禁錮在塔中。可是,那塔也畫在紙上。


    韓揚、林娜、沃克、賽普洛斯……他們都畫在紙上。


    伊甸牧場的中央城堡、天凱武的地下基地、哈維斯特大陸、歐亞大陸、遊戲世界、現實世界……它們都畫在紙上。


    億萬人畫在這張白紙上,他們的世界,就是這個平麵,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張白紙上。


    這張白紙就是他們的全部,他們,永遠無法離開。


    他,卻從白紙上站了起來。


    第一次,用俯視的目光審視這張白紙,審視這個也曾經是自己全部的世界。


    芸芸眾生依舊在白紙上忙碌著。爭權奪利,攀高騖遠,愛恨糾葛,計較得失,終其一生。


    他們得到的,失去的,都是什麽?


    小,不過一張畫餅,大,不過一塊疆域。


    那,也曾是自己計較的。現在看來,卻是如此的無謂。


    就算紙上的一個人,把紙上的所有人都收歸麾下,把整張紙都據為己有,那又如何?擁有了整個世界,站在了權利的頂峰,自己還是在那張紙上,擁有的,依舊是一張紙而已。


    他伏身在紙上畫了一個圈,把一個人圈在其中。那個人恍若未覺,他在紙上活動的範圍,遠遠沒有那個圈子大。


    他又在紙上畫了一個圈,把另一個人圈在其中。這個人碰到圈子的線條,驚慌起來,在圈子中左衝右突,始終無法離開圈子的範圍。


    圈外人注意到了這個可憐的人,拚命試圖將其從中解救,可惜,就像裏麵的人出不來一樣,他們費盡心機也無法進去。


    在圈內圈外的人都絕望的時候,他把圈內的人提離了紙麵。圈外的人都嚇呆了,因為那個可憐人忽然從他們的世界上消失了,按照他們的規則,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一些人瘋狂地在紙麵上四處尋找,一些人恐懼得發抖,還有一些人停下來開始思考。


    他又把那個人放回了紙麵。這次,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無法解釋眼前的事實,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懼,一些人驚惶地跑開,幾個人試圖對那個人進行研究,卻被所有剩下的人攔住了。他們,已經開始對去而複返的人頂禮膜拜,稱呼他為神的使者。


    那個可憐人驚魂稍定,開始對頂禮膜拜的人群洋洋得意地講述自己的經曆。雖然不理解是怎麽離開這個世界、又是怎樣回到這個世界的,但是離開的那一段短暫的經曆,那一段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見聞,已經足以使跪在麵前的人群更加瘋狂盲崇。


    聚攏在那個人身邊的信徒越來越多,口中的阿諛頌承愈加肉麻,那個人也越來越飛揚跋扈。眾人眼中,那人已經變成了可以和神溝通的教主,看到的財富,拿過來享用,看上的女人,搶過來**。順從的人,被封高官厚祿,反抗的人,都被崇信者踩成肉泥。


    他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俄頃,伸出手指一抹,那個教主化為一灘汙漬。


    紙上頓時混亂起來。被奴役的人,有的稱罪惡的教主受到了神罰,有的喊那教主根本就是在欺世盜名,他們紛紛拿起刀槍,開始反抗那些崇信者。


    崇信者一麵抵擋,一麵辯解教主承蒙神的召喚前往了天國。老匡又伸出手掌一抹,一大片的崇信者也消失了。


    看到神罰在眼前降臨,暴動的人士氣更加高漲,因為他們認為得到了神的支持。加入他們的人越來越多,最終獲得了勝利。


    暴動人群的首領成為了新君,然後開始新一輪的統治、糜爛、暴動、戰爭、勝利、新君、統治、糜爛……


    他依舊在看,平靜地看,沒有煩躁、沒有憤怒、沒有激動。


    他抹去了一大片的人,沒有區分統治者和奴隸,隻是那麽隨手抹去。在他的眼中,這些人沒有對錯之分。


    然後,在剩餘的驚恐人群麵前畫了幾個新人。


    毫無疑問,這些在神跡中出現的新人又成了神使。


    這些新人是純潔的。


    他們是他創造的,他叫他們做什麽,他們就做什麽。


    他們的行為和信仰,成了紙上世界的新標準和規範。


    然後他停止了教導,開始在紙上畫他們無法創造的物品,給他們帶來無限誘惑和享樂的物品。


    新人便不再純潔。


    他們一開始還謹言慎行,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抵擋不住紙上的誘惑。他們開始拚命收集他創造的神器,雲集所有的財富和享受。


    ※※※※


    他站起身。


    他沒有把紙揉成一團扔掉。那是紙上人的世界,過去曾經屬於他,現在卻不屬於他。


    對於紙上的人來說,他是神,卻再也沒有插手紙上世界的興趣,也沒有毀掉那個世界的意願。


    那張紙、那張紙上的人最後會變成什麽樣,與他都沒有關係。


    他的記憶,他的感情,他的經曆,屬於那張紙,不再屬於他。


    他重新找回了時間和空間,重新找回了存在和自我;他看到了自己的夥伴,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前生的記憶和經曆。


    可是,那個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自我了,前生的記憶,也變得無關緊要。


    他走開了。


    距離那張紙越遠,他忘卻的越多。


    韓揚、沃克、賽普洛斯、伊莎貝拉、天凱武、安東尼……所有的人他都開始忘卻。


    前世、今生、遊戲、現實、願望、夢想……所有的事都變得越來越模糊。


    他離那張紙,越來越遠。


    紙上,隻留下他起身時一個淡淡的印記。


    一個依舊在苦苦思索、為了執著而苦苦留戀那張白紙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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