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白落裳是完全想要立刻馬上就啟程下山,一點也不願多留下來。因為他真的是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好奇心,他終於知道好奇心真不是一件好事。


    秋離鳳對此也表現的很滿意,這個時候,難道還有比白落裳能安安分分的不多管閑事還令他感到高興的事情嗎?


    秋離鳳簡直就要豎起大拇指表揚白落裳了。


    兩個人牽著一匹馬,腳下生風的往山下趕去,白落裳更是巴不得兩隻腳立刻變成兩隻輪子,能讓他就這麽沿著山路溜溜的一直滾到山腳下。


    而此時,在亂葬崗底下的屍洞裏。


    樓千雲盤著一條腿坐在地上,膝前擺一根暗淡無色而又光滑的拐杖,閉上眼睛,眉毛凝著一層死氣。


    赭綾和蒼羅正跪在他跟前,垂著頭,像是在沉思,也像是在反省。赭綾雙手緊握在一起,就算她把手掌心上的傷口隱藏起來,也瞞不過樓千雲,因為樓千雲已經聞見了空氣裏一絲微不可聞的血氣。


    赭綾心知瞞不過樓千雲,她也不敢瞞著樓千雲,她甚至都不敢去看樓千雲的臉色。雖然她沒有去看樓千雲,卻能感覺到樓千雲的目光正落在她的頭頂上,這令她的頭更加抬不起來。她的頭緊貼著地麵,好像巴不得挖一個坑,然後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


    安靜的氣氛令赭綾覺得有些壓抑,她偷偷的瞄了蒼羅一眼,發現他像一個木頭一樣跪在地上,就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誰知蒼羅竟然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似的,一臉神遊太虛的樣子。


    赭綾忍不住又撞了蒼羅一下。


    這一次,神遊的人終於有了反應,但他也隻不過是瞟了赭綾一下,又麵無表情的回過頭去,繼續神魂離體的發起呆。然而事實上,他並不是在神遊,也沒有發呆,他在害怕,他的臉色雖然沒有什麽表情,但是他的身體卻有很明顯的反應,他在害怕的時候身體就會發抖。


    赭綾恨不得咬他一口,不過她也隻是心裏麵這麽想一想,她沒有真的張口咬人,但她張口罵人了。她壓著嗓子,罵了一聲:“真是頭蠢驢!”


    樓千雲輕聲咳嗽一聲。


    赭綾連忙閉上嘴巴,不動聲色的抬起頭。


    樓千雲依然閉著眼睛,他的身後燒著一團綠色的鬼火。


    慘淡的火光,在荒寂的洞裏,撲閃著微弱幽森的光線。


    光打在樓千雲臉上,顯得愈發清冷。


    這綠幽幽的鬼火,在四周白森森的骸骨上,留下無數詭秘暗影,如不安的亡靈,在這個不見天日的洞裏,生生不息。


    此時的屍洞,安靜陰沉,無盡的黑暗像是正吞噬著那團微弱的火光。


    越過鬼火,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再往深處看去,就隻剩下非常純粹的黑暗,一絲光線也無。


    “師父,他們已經下山了。”蒼羅垂下頭,跪在地上,聲音微微發著顫。


    他的膽子向來不如赭綾,他總是很膽小,不管做什麽事情,他都會跟在赭綾身後,赭綾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如果他幫著赭綾做了一件會令樓千雲生氣的事,他就會被嚇得抬不起頭,他對樓千雲,一直是非常敬畏。


    樓千雲有沒有真的生氣,蒼羅和赭綾都做不出判斷,因為樓千雲無論是生氣還是高興,都是一副冷冰冰又麵無表情的樣子。


    他就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聽了蒼羅的話也沒見有任何反應,呼吸靜得讓人絲毫察覺不到。


    這樣的樓千雲是讓人不寒而栗的。


    蒼羅當然也感受到了,他根本不敢抬頭去看樓千雲。從小到大,他都從來沒有去正視過樓千雲的眼睛。


    “還記得為師以前和你說過什麽嗎?”樓千雲閉著眼睛,慢吞吞的說著。


    “記得。”蒼羅埋著頭,“徒弟從不敢忘記。”


    “鳳凰浴火,既為生,也為死。”樓千雲說道,“你以為你用火鳳凰是救了人,但同時你也應該想到你這樣做也又可能是在殺人。”


    蒼羅其實對這句話並沒有很深的領悟,但他至少知道一點,那就是他知道他做錯了,他不應該用火鳳凰救白落裳兩人。


    因為赭綾纏著他好久,他沒辦法才答應去幫忙點慧心燭。


    沒有慧心燭,任何人也走不出石心陣。


    樓千雲布陣,就是為了不放那兩人出去,可是赭綾卻要放人出去。他不知道赭綾在盤算什麽,他隻是沒法拒絕赭綾而已。可沒想到,把那兩個人放出去後,師傅竟然會這麽生氣。


    赭綾謹慎又小心的盯住樓千雲,可她不像蒼羅那樣害怕樓千雲。她隻是小心翼翼的觀察著樓千雲的臉色,看了許久後才俯下頭去,大聲道:“雖然忤逆了師父,但是我覺得放走他們沒有錯。”


    蒼羅聽她這樣一說,臉立馬就緊張的紅了起來,惶恐的用手拉了拉赭綾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再往下說。


    可赭綾根本就不打算理會他,反更大聲的說道:“我們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可是我們沒有錢。除了讓人自動送錢來,我們根本想不到別的辦法弄來那麽多銀子……”


    蒼羅已經被赭綾的話嚇得滿臉通紅,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手心也緊張的冒出冷汗。


    這種時候,多說一句話都可能惹來師傅的反感和不悅。


    赭綾那樣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呢?


    蒼羅恨不得立馬用手捂住赭綾的嘴巴。


    赭綾一點也不害怕,還繼續說:“我們又不能下山,有錢的人也不敢走這個地方過,所以我們根本就弄不到銀子。所以,我們現在隻能靠他。隻要白落裳能守約送銀子來……”


    樓千雲突然出聲歎了一息,“赭綾,你以為那人真的會守約給你送銀子來?”


    赭綾皺著眉,她也不是十分肯定,但她隻能選擇相信,“我願意賭一賭。”


    白落裳已經見過寄住廟裏的那些人,如果他的心不是石頭,他就應該會給他們送來銀子。


    樓千雲抬眼看向眼前這兩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心中頓生惆悵,感慨頗多。


    赭綾和蒼羅也是二十三年前被自己從死人堆中找到的幸存者,那時候,他們也不過是一二歲的幼兒,轉眼已長成大人。這二十三年,他們一直躲在深山,晝伏夜出,從不見人,不聞世事。


    這兩個徒弟也是對世事一無所知,自然不懂人心難測的道理。在這個世上,用常理是推不出人心的,更何況還是白落裳那種名聲大噪的江湖大盜。


    赭綾很小心的看著樓千雲,試探著問道:“師父,秋家公子找你是不是說了什麽?”


    她到現在也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麽樓千雲會突然反悔要殺掉那兩個人。明明兩人已經決定下山,樓千雲卻還要利用“幻世遺音”迷惑白落裳,讓他們再一次折返回來,並打算用“石心陣”困死兩人。


    樓千雲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計劃無法成功,但他還是堅持要這麽做,他是真的打算殺掉白落裳和秋離鳳兩人。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樓千雲雲淡風輕的解釋道:“他要找一個人。”


    赭綾追問:“什麽人?”


    “一個和我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


    “一樣是在二十三年前就應該死掉的人。”


    赭綾不敢相信的直起身來,“難道是?”


    樓千雲的回答,應證了赭綾的猜想。


    秋離鳳真正想要追捕的不是樓千雲,也不是這些苟且偷生的茶農後人,而是另一個脫離宴影樓的死士,和樓千雲一樣埋藏行蹤,至今苟活於世的人。


    這個人,曾經出現過,就在赭綾的眼前,她還隱隱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她向師父問起過那個人的事,師父也隻是告訴她,那是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赭綾問道:“師父透露那人的行蹤了?”


    樓千雲緩緩點頭,“若是不說,秋離鳳是不肯罷休的。”


    赭綾又問:“既然那秋家公子的目的不在我們,師父也不打算再和他們糾纏,那麽後來為什麽又不想放他們下山去?”


    “人已經走了,多說無益。”說著,樓千雲朝兩人擺了下手,“下去吧。”


    赭綾與蒼羅對視一眼,便起身退了下去。


    走出漆黑的屍洞,蒼羅突然拉住赭綾,疑惑道:“師父這是原諒我們,還是沒有原諒?”


    赭綾隨口答道:“原諒不原諒,結果都一樣。”


    蒼羅瞪大眼睛。


    赭綾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人都走了,師父還能怎麽追究?就算是要追究,這會兒人都已經出山了,想要再追回來是不可能的。”


    聽她這麽說,蒼羅也隻能閉口不言。


    赭綾轉身麵向蒼羅,很認真的說道:“我現在要和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蒼羅緊張的點點頭。


    赭綾清清嗓子,靠近蒼羅的耳朵,悄悄說:“我要下山去一趟。”


    蒼羅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睛問道:“你說什麽?”


    赭綾複述一遍。


    蒼羅隻覺得心跳不已,眼中露出一絲駭然。


    赭綾好笑的看著蒼羅,“雖然我說了我相信白落裳會自己把錢送了,可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們一定要拿到銀子,所以我決定下山親自去領。但是你得替我保密,師父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的,這段時間你就幫我瞞著師父,我很快就回來。”


    此時的蒼羅,眼中駭然已然滔天。


    赭綾往他頭上敲了一下,罵道:“傻了嗎?眼睛瞪那麽大幹啥?”


    蒼羅隻覺得心砰砰跳得厲害,心裏七上八下,“你、你說你……下山去?”


    從小,他們就沒下過山,甚至都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赭綾怎麽會突然想到要下山去?


    這件事,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赭綾真的敢去做?


    麵對蒼羅的問話,赭綾惡聲道:“哼,不許問這問那的!”


    蒼羅驚恐的根本說不出其他的話來,臉已經由紅變成了紫。


    赭綾很生氣的看著他,罵道:“看看你這傻樣,做不到就算了,反正你要不去告狀,師父是不會知道的。”


    於是,在蒼羅震驚複雜的眼神裏,赭綾毅然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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