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縣官讀著案卷,一樁一樁,全是驚心動魄的殺人案,而每一樁案子的凶手,竟然都是齊靖,且他也全部招供。


    堂下,人人麵帶凝重的聽著縣官述案卷,一件一件,無不驚懼的盯住那個埋著頭的男人,無不唾罵著那個罪行累累的男人。


    齊靖卻好像聽不見身後那些聲音,他隻聽得見縣官的聲音,也隻和縣官說話。


    縣官見堂下越來越多的聲音,就忍不住又敲了一聲驚堂木,嗬斥道:“堂下犯人,你可甘願伏法?”


    齊靖垂著頭。


    往日那般孔武彪悍武藝高強的外衣,此時被人一層層剝下,現在的他就如同一隻被撈出海水的海參,自我溶解,瞬間就失去了生命力一般。


    證據確鑿,他還能不認罪?


    數罪並罰,他還敢不認罰?


    隻聽齊靖用木訥的聲音,回答了兩個字:“甘願。”


    兩個字雖然說得死板,卻還有一點點的堅硬,這是他作為人,保留下來的最後的一點堅硬。


    既然自己已經種了因,結下的無論是什麽果,他都必須坦然接受。他並不怕承受這種果,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對於齊靖的態度,縣官略顯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道:“你可悔過?”


    齊靖俯首沉默了一會,堅定的回答:“不悔。”


    縣官瞪著他,“你不悔?”


    齊靖道:“若要後悔,便不做,既然做了,決不悔。”


    縣官擰著眉,盯著齊靖看了半晌,才又道:“殺了人就要償命,就要以命抵命,你不怕死?”


    齊靖疲乏的搖了一下頭,“死有何懼,不過就是一眨眼的事。”


    “好,很好,殺人不眨眼,視生命如草芥,你還敢不悔。怙惡不悛,死不悔改,簡直是天理不容。”擰著眉頭,縣官突然怒發衝冠的跳起來,指著齊靖大罵:“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像你這種罪大惡極的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必須判處死刑,絕不可饒恕。”


    齊靖垂著頭,始終默然。


    縣官繼續罵道:“像你這樣的大惡人,連給你悔罪自新的機會都顯得浪費,縱然是將你處死刑,也根本抵償不了你的罪行!”


    齊靖好像沒氣力再多說一句話似的,低垂著頭,不聲不響。


    縣官吐出一口氣,坐回去,理了理官府,冷聲道:“說說吧,在玉笙樓殺人目的何在?”


    齊靖硬聲聲的回答:“沒有理由。”


    縣官瞪大眼睛,道:“沒有理由你會殺六個人?”


    齊靖抿著唇,突然低聲笑道:“如果非得要一個理由,那便是我的心情不好,剛好那幾個人的運氣也不好。”


    縣官用力握住桌角,眼皮卻瞥向了圍觀的白落裳,問道:“有沒有同夥?”


    白落裳也看見了縣官,聽他這麽一說,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齊靖冷笑道:“殺幾隻螞蚱還需要同夥嗎?”


    白落裳聽了之後,就衝縣官笑了一笑。


    縣官哼了一聲,又問道:“聽說你是為一個女人去玉笙樓的?”


    齊靖沉默了一會兒,譏誚道:“大人審案難道也要靠‘聽說’?”


    白落裳一聽,忍不住又笑了一聲。


    縣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臉色也開始變得不大好,“本官問話,你答便是,如此多言,莫非還嫌殺威棒挨得不夠?”


    齊靖一點也不害怕縣官的威脅,反而自嘲道:“我如今已是這樣,多挨幾下少挨幾下也差不多。”


    “你果然是不怕死的。”縣官無奈的看了一下李原崢,“你們這些江湖人都一樣,自己不怕死就算了,也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做一回事,簡直就是混賬。”


    白落裳也跟著縣官將注意力放到了李原崢身上,心裏想著,這案子倒是審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縣官看著李原崢,用手不急不慢的瞧著案桌,一臉深沉的說道:“如果本官辦案也用你們江湖人的行事作風,一刀處決了你這個殺人犯倒還容易些,可本官不能這麽做,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李原崢板著臉,並不去看縣官,也假裝什麽也沒有聽見。


    縣官冷冷哼了一聲,自說自話道:“本官不能這麽做,是因為本官的心裏有兩個字,這兩個字就是‘王法’,本官無論做什麽,都要依法而行,這叫‘依法辦事,依法治人’。”


    李原崢還是一臉什麽也沒有聽見的表情。


    縣官也並沒有多說與本案無關的話,他又轉頭去看著跪在地上的齊靖,問道:“你去玉笙樓,可是為了那青樓女子縵綰?”


    齊靖渾身一僵,臉色竟然瞬間灰敗下來,先前譏誚的表情全然褪去。


    他或許是沒有想到縣官會突然問道這個問題,又或許是觸不及防的聽見那個女人的名字,他原本最後一點的堅硬也在這個時候完全融化。


    “縵綰”二字,如同兩根刺,刺入了這個男人全身最為柔軟的地方,那個地方正是他的心,被隱藏起來的心。


    也許隻有在這一刻,他才算得上是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有血有淚有情有義的人。


    那一雙睜大的眼,有痛,也有不甘,痛苦從他的眼汩汩得流出,滿臉愁苦,眼裏也滿滿的憂怨。


    一個殺人不眨眼冷血無情的人,人性中也終究還是有柔軟的一麵。


    或許,那個女子正是他生命裏的軟肋,隻有掐在這一點上,他整個人就會痛,就會變成有血有肉的人。


    縣官很顯然已經抓住了齊靖的軟肋,也戳中了他的死穴。


    但是,他並沒有在齊靖的死穴上多做文章。見齊靖不願再多言,縣官居然也不再追問,隻淡然道:“不管殺人動機為何,殺了人就該伏法。你既已認罪,此案也算是結了。”


    這就,結了?


    這時,縣官突然又抬了頭遠遠的望著白落裳,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這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壞人最後還得受到法律的製裁。公平和正義,隻有王法說了才算,你們江湖人講得都是個人喜怒,根本就分不清善惡。”


    白落裳回視縣官。


    縣官又道:“還好,天底下並不隻有你們江湖人,除了你們這些江湖人之外,還有我這樣的青天大老爺。”


    白落裳還是麵無表情的回視著縣官。


    那縣官忽然笑了起來,拿起手上那一紙罪狀,笑道:“瞧瞧,若不是本官明察秋毫,判案神速,你們誰能知道這男人是數案累身的罪人?”


    死死握住扇子,白落裳震驚的盯住那張紙,久久不能回神。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臉的不可思議。


    他隻曉得玉笙樓的案子,卻不知道,原來此人在兩年前竟然是惡名昭彰的江湖大盜,而且還殺了不少人。原來還殘留的一點點愧疚感,這麽一來,全變成了憤怒感。


    這人還能算是好人?


    分明就是很大很大的惡人,惡貫滿盈,論罪當誅。


    他恨不得跟周圍的人一起,朝那個人呸呸吐口水,恨不得像個女人一樣指著那個人大罵他不是人。但他沒有這麽做,因為他是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白落裳。他隻能一邊摸著酒葫蘆,一邊感歎。


    想起當日在玉笙樓,那人殺人不眨眼的狠勁,他還奇怪呢,為何有人可以如此明目張膽取人性命,卻原來是有前科的,果然是十惡不赦。


    縣官將白落裳臉色的表情變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對此表示非常滿意,將狀紙傳下,然後對齊靖道:“若無異議,便在狀紙上畫押吧。”


    狀紙上詳細描述了齊靖的樁樁罪行,他沉默的看著自己的罪狀,久久不語。沒有表情,好像毫不相關,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著什麽,也沒人想要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麽。這裏的每一個人,關心的隻有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將他論罪。


    縣官敲著驚堂木,喝道:“你所犯罪行已經確鑿,還不畫押!”


    齊靖抬頭看了眼縣官頭頂上的匾額,突然冷笑兩聲,意味不明。


    縣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罵道:“笑什麽,你為何還不畫押!”


    齊靖吃力的跪直脊背,仿佛用盡了剩下的所有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倒下去,他最終還是認了罪畫了押。


    縣官很滿意,這算是結案了,稍後隻需要命主簿整理通案材料,入檔封存,也就是一審結四案。


    令簽一落地,案便是鐵案,不能收回的,亦不能改判。


    齊靖戴枷入獄,縣官宣判將人暫時收監,十日後斬首示眾。


    案子了結,塵埃落定,官家鐵證如山,犯人罪行昭彰。除非從天下掉下一個雷把所有人都劈得失憶,不然就算是再大的官來,也翻不了案。


    白白鬱悶了三天,原來那人卻是罪有餘辜,罪該萬死,罪不可恕。


    白落裳垂著頭,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怒氣。


    段南山一再暗示齊靖不能死,難道是自己誤會了?


    可是回頭想想當日對話的情緒,雖然段南山沒有明確表示齊靖不該死,但他每一句話幾乎都是再把自己往那層意思引導。


    白落裳的腦子不笨,他肯定自己不可能理解錯。如果是這樣,他就不能理解了,一個罪行累累的人,段南山竟然會有心救之。而更令白落裳費解的是,如齊靖這樣心狠手辣的人,竟然也是有縵綰那樣的紅粉佳人傾心。


    在回隨院的路上,白落裳越是這麽想著,就越是想不通,原本就已經亂糟糟的腦子,變得更加混亂。煩躁的跺了跺腳,幹脆拐了個彎,跳上一處房頂,抱著酒葫蘆開始飲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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