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時起了個大早,帶越無歡去祠堂拜先師。


    別的門派都很重視的先人祠堂,在藥王穀的位置是既偏僻又不起眼,掩在樹叢裏,破破舊舊,比藥仆們的住處好不了多少,祠堂外麵是藥園,越無歡曾經路過幾次,都以為是座廢棄建築,沒有理會。


    宋清時推開符咒封印的大門。


    祠堂內堆積著厚厚的灰塵,除了簡單的桌椅和供台外,隻放著一個老舊的畫卷。


    “其實不鎖也行,沒有貴重物品,”宋清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好多年沒來了,你先等等,我打掃一下。”然後他卷起袖子,先用清風咒吹去塵埃,到處亂丟清潔咒法,然後在供台上擺好香案,放上鮮花水果,最後找出破蒲團,拍拍手上灰塵,滿意道,“好了。”


    越無歡捧著香站在旁邊,恍恍惚惚,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麽不講究的門派……


    宋清時展開供台上的畫卷掛上。


    畫卷裏沒有人物,沒有落款題詞,隻有漫無邊際的雲海,雲海深處劃過一道璀璨的霞光,點亮了天際。


    宋清時努力介紹:“我是在秘境裏意外得到先師傳承的,先師沒有留下名諱,隻知姓宋。我當時沒有姓氏,所以取了先師的姓以作尊敬……”


    仙界殺戮重,有很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原身就是其中之一,因天生兩種靈火,醫毒天賦極高,意外得到了秘境裏的藥王傳承,創建了藥王穀,宅在裏麵行醫治病,煉丹製毒,偶爾去秘境搶點珍稀藥物,不知不覺有了今日的名聲。


    “仙界傳承直接注入識海,所以這張畫是先師唯一留下的手跡,我猜測有特殊紀念價值,便拿來供奉,其實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麽東西,可能是風景……”宋清時對自己隨便做的判斷很心虛,迅速帶過,“總之,所有適合門派傳承的書稿,我都有複寫出來,放在書庫,你可以自行翻閱。”


    宋清時介紹完畢,自覺沒有遺漏,示意越無歡上香。


    越無歡恭恭敬敬地點起香,準備跪下時,香就滅了。


    他重新點好香,再跪下,香又滅了。


    越無歡擔憂地看向宋清時:“是不是……師祖不願意收我為徒?”


    “不可能,你那麽聰明,先師高興都來不及,”宋清時擺擺手,低頭琢磨片刻,“說起我好像從沒跪過,每次來都是打掃一下,上個香就走,還經常忘……我猜先師可能不喜歡被弟子跪拜,你試試直接上香。”


    越無歡將信將疑地將點著的香插入香爐,站著行了個大禮。


    香爐裏的香果然燃得穩穩當當,再也沒有滅。


    越無歡忍不住問:“是否對師祖太不敬了?”


    “先師不喜歡這些,他喜歡……”宋清時回憶原身得到的傳承,那些傳承裏全是知識,幾乎沒留下個人痕跡,隻留下個很有意思的詞,似乎是他的座右銘,“質疑。”


    質疑權威,質疑知識,質疑世上所有的一切。


    質疑是科學研究的原動力。


    宋清時廢了很大的氣力和越無歡解釋自己的理念:“先師並不希望我們尊重他的個人,希望我們尊重的是知識,貫徹他的理念,好好學習,認真研究,不要因為他是師祖就不敢質疑他留下的東西,師祖雖然很厲害,但也會犯錯的,我們要在不斷的錯誤中找到正確答案。”


    越無歡遲疑道:“正確答案?”


    宋清時開心道:“嗯,我已經研究證明過先師的好幾個錯誤,並重新訂正了答案。”


    他的理論在尊師重道的仙界可謂驚世駭俗。


    越無歡驚得說不出話來。


    “也許這就是藥王穀創立的根本吧,”宋清時憧憬地說,“如果我死了,也希望像先師那樣,不要徒弟拜祭,不留畫像和名字給後人敬仰,這些事情太浪費時間了,有功夫搞這些還不如去做研究,最好能把我沒做完的課題做完,把我犯的錯改正,開創更多有意思的……”


    話還沒說完,他被越無歡重重一把拉住胳膊,打斷了暢想。


    越無歡狠狠盯著他,臉色陰鬱得像快下雨的天,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事……”


    宋清時終於反應過來,笑道:“別擔心,我說的是壽終正寢。”


    醫學生不畏懼談生死,他並不覺得這個話題有什麽特別。


    越無歡的心有些慌,厲聲打斷:“不許說!”


    宋清時知道他真生氣了,想了想他的心理問題,乖乖閉嘴。


    越無歡也知道自己應該低頭,但這件事他不想道歉。


    兩人沉默了許久,最後默默地當這個話題沒有發生過。


    拜師禮成。


    ……


    宋清時喜歡吃甜食,特別喜歡冰糕,越無歡對味道極挑剔,嫌外頭買的不夠好,太髒,藥王穀沒有好廚子,便抽時間在食譜上研究了各種甜食製作方法,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各種甜食,特別好吃。


    安龍發現宋清時的私人小灶後,開啟了搶吃模式,還試圖使喚越無歡也替他做吃食。


    宋清時瞬間怒了:“我家大弟子是伺候人的嗎?”


    阿拉斯加才不管這些道理,鬧騰不休,就是要吃越無歡做的甜點。


    “算了,他忙得很,”宋清時被折騰得沒脾氣,放下書,卷起袖子道,“我給你做吧。”


    安龍歡喜得眼睛都亮了。


    宋清時雖然愛甜食,但對食欲沒追求,吃也行,不吃也行。他在原來世界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這個世界原身是寧願辟穀也懶得弄飯,所以他兩輩子都沒進過廚房,腦子裏裝了數以萬計的藥材,卻沒有油鹽醬醋的一席之地……


    他站在廚房裏懵了半晌,搞明白各種器具的使用方法,沒找到食譜,也不知道怎麽用普通的柴禾取火,幹脆祭出丹火,按煉丹的方式做甜點。


    最後,他折騰許久,端出來一碟外皮焦黑的圓滾滾團子,每個團子的大小和焦黑程度都完全一致,絕對能滿足強迫症。


    “這是糯米團子。”宋清時素來勇於麵對失敗,把成品拿出來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努力嚐試過,然後勸道,“應該不好吃,還是丟了吧。我讓廚子給你做,隻要不麻煩無歡,什麽都好說。”


    安龍笑著看了會,忽然拈起一個團子,丟進嘴裏。


    宋清時來不及製止阿拉斯加亂吃東西的行為,有點擔心拉肚子。


    安龍認真嚼了許久,讚歎道:“看起來不怎麽樣,味道其實還好。”


    緊接著,他又美滋滋地丟了幾個團子進嘴裏,隻剩下最後一個。


    宋清時看得目瞪口呆,這玩意出爐後他都沒敢嚐,難道真的不難吃?於是,他抱著勇敢挑戰的心情,將最後的團子放進嘴裏,嚼了一下,爆炸性的味道瞬間湧上味蕾,甜得賊齁,還混合著各種香料的古怪味道,甚至還有奇怪的腥,比最苦的丹藥還難吃,已到了惡心的地步。


    宋清時被惡心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趕緊吐出丸子,指著阿拉斯加不知該說什麽好。


    安龍瘋狂地拍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他以前就是這樣,寧願自損八百也要捉弄原身,而且他對原身真正生氣殺人的底線掌握得很好,每次都能成功在作死邊緣反複橫跳成功。如今,他見宋清時快爆發,趕緊擦掉笑出來的眼淚,恢複正經,補上了一句:“我再也不找越無歡要吃的了。”


    宋清時瞬間就消怒了。


    安龍嬉皮笑臉道:“好歹是你第一次做的,珍貴得很,總要嚐嚐。”


    宋清時想想自己的手藝,有點不好意思了。


    安龍順勢追擊:“對了,你要看看我研發的新蠱嗎?很可愛的。”


    宋清時立刻把丸子這種不打緊的東西拋到腦後,開開心心地拖著人去研究室了。


    路上,安龍笑著問:“你真的很緊張越無歡這個寶貝?他有什麽病?”


    宋清時警惕看了他眼,不願回答這個隱私問題,吩咐:“別亂來。”


    安龍若有所思:“真是有趣啊……”


    宋清時越不讓亂來的事,他就越想亂來。


    亂來多好玩啊?


    ……


    越無歡練完劍,準備回房間沐浴更衣。路過回廊時,有個小紙團打到了他後腦勺。


    紙團落在地上滾了滾,中間似乎包著什麽東西。


    現在是宋清時做藥學實驗,不能打擾的時候……於是他乖乖地蹲下身,順著對方心意,撿起了紙團,緩緩展開。


    紙團中,包裹著的是條恐怖的雙頭蜈蚣,無數支腳在蠕動,兩隻怪異的口器裏還流著惡心的粘液,張牙舞爪要撲到他的身上。


    越無歡想了想,重新把它包入紙團,丟開,慍怒道:“安仙尊,別做這種孩子氣的事。”


    “怎麽?清時不在,懶得裝乖了?”安龍大笑著從影壁後繞出,招招手,蜈蚣立刻從紙團中爬出,重新回到他的掌心,“這小家夥沒什麽毒性,就是養著嚇唬人的。每次都能把美人兒嚇得尖叫連連,花枝亂顫,特別好玩,你怎麽一點也不怕?讓我有點失望。”


    越無歡無奈道:“若是仙尊需要,我也可以叫給你聽。”


    “別了,演出來的東西太假,我不喜歡,”安龍翻翻手,蜈蚣消失不見,他懶洋洋地走過來,好奇地將越無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讚歎道,“我從沒想過男人可以漂亮到這個地步,比明月樓的綰娘子還要更勝三分,明知道你隻喜歡男人,我居然還不覺惡心。”


    明月樓是仙界出名的青樓,綰娘子是豔名遠播的花魁。


    這個比喻,可謂惡意至極。


    越無歡卻毫不在意,他笑了笑,四兩撥千斤道:“久聞安仙尊的紅顏知己遍布天下,閱美無數,眾多仙姬魔女都為你爭風吃醋,甚至大打出手。今日能得仙尊誇讚美貌,實為對無歡的盛譽。”


    “無歡公子說笑了,”安龍聽出他在暗嘲自己風流,也樂了,“我的紅顏知己可沒有被你迷住的入幕之賓多。我曾認識個朋友,叫什麽喻什麽的……還是個正道大俠,對你可是念念不忘,知道你從良進了藥王穀,再也不能親近,大醉一場,頗有怨言。”


    喻青在西林酒後胡言,汙及宋清時的聲譽,他便順手殺了,屍體送給藥王穀做研究。


    越無歡隻當聽不懂:“我從不記得死人。”


    安龍嗤笑道:“美人真夠無情無義。”


    “對,花娘無情,戲子無義。”越無歡直接挑明了他的暗諷,抬起頭,將鬢邊被練劍時流的汗水打濕的頭發撩至耳後,走了幾步,然後慵慵懶懶地靠在回廊的影壁上,抬了抬眼,挑釁地問:“安仙尊,你不覺得活著的人才有趣嗎?”


    安龍跟過去,俯下身,用紋滿五毒的手臂,緊緊地按在他耳邊的影壁上,然後居高臨下,壞壞地笑了笑,脫下偽裝,露出銳利的狼牙:“我覺得你這裝模作樣的小家夥就很有趣,想知道這張美人皮下藏著什麽,讓我看看可好?”


    越無歡笑著問:“安仙尊可是對我的真麵目有興趣?”


    安龍輕浮地捏住他下巴,強迫抬起,仔細端詳這張臉,逼近,狠狠道:“興趣大得很。”


    越無歡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提醒:“尊主好像提前做完實驗了。”


    安龍迅速撤手,驚慌片刻,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屏蔽了宋清時的神念探查,不會被發現。


    越無歡低頭,忍住笑意。


    “你敢騙我?!”安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大怒,想朝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亮爪子。


    轉瞬間,一道丹火在他腳下升起。


    安龍察覺危機,立刻跳開。


    緊接著,數道丹火逼著他退開了三丈遠。


    宋清時出現在他身後,恨不得用丹火砸死這隻少看一眼就欺負自家小天使的阿拉斯加,幸好越無歡曾提醒過他,這幾天沒事要偷偷用神念查一下阿拉斯加在幹什麽,否則這死狗能把藥王穀給拆了!雖說元嬰修士能隔絕神念查探,但他在研究室發現阿拉斯加的氣息忽然消失,就意識到不妙,覺得他要躲起來幹壞事,確定了越無歡的位置後趕來的。


    安龍指著越無歡,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


    越無歡委屈地小聲道:“我沒騙人。”


    宋清時一個箭步衝到越無歡麵前,仔細檢查了他有沒有受傷,緊張地問:“這家夥欺負你了?”


    他雖然沒看到過程,但是凶狠霸道的阿拉斯加和楚楚可憐的小天使,誰對誰錯,還需要想嗎?心理脆弱的患者和皮糙肉厚的仙尊,誰強誰弱,還需要想嗎?何況安龍一根指頭就能弄死越無歡一百次!必須好好護著他家小天使!寧願不要投資也得護著!


    宋清時偏心偏得坦坦蕩蕩,理直氣壯。


    安龍在他背後朝越無歡拚命使眼色,威懾力特別強那種。


    越無歡看了看,溫柔袒護道:“沒有,安仙尊人挺好的,他在和我開玩笑。”


    宋清時狐疑地回頭看安龍,身上丹火未熄,隱隱有切換毒火之勢。


    安龍瞬間切換純良笑容:“我不敢欺負他,就是隨便聊聊天,說點笑話。”


    “是的,”越無歡繼續勸道,“尊主,我很少出門,所以對外麵的世界頗為好奇,安仙尊性情中人,屈尊降貴地陪我聊了許多有趣的事情,我聽得挺開心。”


    安龍一把攬過越無歡肩膀,拍拍自己的胸脯,大笑道:“我和他一見如故,想做個朋友罷了。”


    越無歡含笑承認:“安仙尊真沒有欺負我。”


    宋清時漸漸熄了火焰,將信將疑道:“是這樣嗎?”


    兩人同時點頭:“對。”


    宋清時有點迷惘,撓撓頭,他看見安龍用霸道的姿勢攔住越無歡不讓走,心裏火就起了,確實沒注意他們在幹什麽,難道真是誤會?


    “先去忙,下次再找你玩,”安龍暗藏威脅地朝越無歡打了個招呼,然後一把拖著宋清時走了,“走,我們去看看昨天那個培養皿有沒有結果。”


    “別生氣,我真不敢欺負你的水晶人。”


    “第七十二條。”


    “好好好,不說了,陪我喝點酒吧。”


    “不要。”


    “……”


    越無歡規規矩矩地行禮,目送兩人離去。


    西林蠱王常年站在高位,平日裏並不需要什麽精細的算計,暴力足以碾壓一切。


    所以,他的試探和心思很顯淺,極容易猜出。


    不過就是調查了他不堪的過去,鄙夷揣測,懷疑他背後有人,懷疑他對藥王穀心懷鬼胎,懷疑他野心勃勃,甚至懷疑他對宋清時的感情。但是又擔心沒證據亂來,宋清時會和他撕破臉,不願明著調查,想隨便找個借口纏上來,一點點試探出他的真麵目,然後碾死他。


    這事解決起來沒難度。


    既然西林蠱王想看他的真麵目,那就露出真麵目給他看。


    希望他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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