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邑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婉轉綿延又嬌滴滴的像三月春梢枝頭上的杏花兒。


    大夫人心頭一蹦,像是要直直地蹦出體外,駭然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死,信箋就銷毀,一共九封,剛剛被你撕了一封,還剩八封,每一封都能讓你們方家家破人亡,起棺鞭屍。”應邑維持將才的一抹輕笑,說得十足風輕雲淡,“方祈通敵叛國,到底隻是猜測和流傳,現在還沒有證據呢。可若是將我手裏頭這些信全都送殿前,那不就正好是瞌睡遇到了枕頭嗎?皇上下株連令的時候,還會有猶豫嗎?”


    大夫人背上死死地抵在博物櫃上,一個字連著一個字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腦中,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應邑。她自小便不聰明,她知道,但是女子不應該以柔順溫和為才德嗎!她一心一意地崇敬著她的夫君,打理著家中庶務,她對太夫人純孝至貞,她對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不以富貴諂之,不以貧賤輕之。


    她的一念之差,她的軟弱可欺,她知道,這些都是錯處,可哪個人沒有犯過錯呢,那憑什麽選了她來麵對這些啊!


    應邑見大夫人沒說話,心頭一慌,腦海裏過了過該說的,想說的,沒有漏啊!一時間也想不出要繼續說什麽了,壓住心頭的忐忑,裝模做樣地攏了攏桌上的幾封信。


    一時間,屋子裏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長公主的意思是,以物易物,以命易命,不是很公平嗎?”侍立在旁的那個丫鬟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並對眼前的這出鬧劇置若罔聞,卻在這個時候,打破了寧靜。


    大夫人一抬頭,那丫鬟眉目精細,一步不過三寸,一笑笑到眼裏,擺明了是宮裏的作派,看起來十分眼熟,腦中卻紛紛雜雜,使勁想使勁想也想不出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


    哥哥至今還下落不明,是生是死,是傷是好,是在大周還是果真在韃靼,她統統不知道。


    心如亂麻,心裏是信著哥哥不會通敵叛國的,可那字兒那話兒那用語,還有蓋著哥哥私章的信尾,卻不能叫人不信!


    方祈是什麽?是戰神,是方家最驕傲的兒郎,是她一直以來所依仗的兄長!信念的分崩離析,讓大夫人哭得更凶了,身子僵成了一塊木頭順著博物櫃往下滑,她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除了哭再發不出別的聲音來,好不容易湊出三個字,卻隻能問菩薩問老天:“為什麽...為什麽...”


    應邑嫌惡地望著涕泗橫流的方氏,決定加把力:“為什麽?你不珍重方家,總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吧?方家倒了,名聲臭了,你以為你那兒子還能有好日子過?賀琰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是賀家和他的前程,他不可能選一個母家犯著叛國這樣下賤事兒的兒子當世子吧,嫡長子卻不能當世子,這該怎麽辦呢,隻好要不打壓得一無是處,要不隻有痛下狠手了...”


    應邑抿嘴一笑,眼裏頭卻帶著悲哀,又道:“賀琰會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你心裏頭明白。”


    “夠了!”大夫人捂著臉的雙手直直甩在地上,麵容悲戚地望著應邑,輕聲道:“你想讓我死,無非是為了嫁給賀琰。你明明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還這樣費盡心機。你不敢逼侯爺,卻敢來逼我...就算我死了,你贏了我,你就真的贏到了侯爺嗎?”


    應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站在虞美人旁的那丫鬟。


    那丫鬟心裏輕歎口氣兒,臨安侯夫人糊塗一輩子,這個時候倒一句話正中紅心。可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不允許任何人退卻了。


    “臨安侯夫人好口才。可惜長公主一直都勝券在握,先前勸您自請下堂,您裝作聽不懂,如今軟的不行,隻好來硬的了。可若在這時候,賀家將您給休棄了,在定京城裏賀家的名聲自然也不會好了。所以隻能請您自己去死。”那丫鬟將手束在袖中,麵色可親地笑著說話兒,“您一個人走,總比牽連您的母家,您的兒女一起走向墓地好吧?這樁買賣,您沒虧啊。”


    一番話兒說完,屋子裏又陷入了沉靜。


    大夫人手緊緊按在心口,嘴唇發紫,嘴角微翕,右手往前邊虛抓了一把,希冀著能抓到希望,希望卻總是像看不見聞不了的空氣似的,在哪裏能抓到,菩薩啊,請您告訴世人吧。


    應邑讚賞地看了眼那丫鬟,按捺住心裏頭由方氏那番話揪起來的不知名的恐慌,從袖裏頭掏出一個薑黃亮釉雙耳瓶,“咯”一聲放在桌上:“生死之事,世人們總是看不透,多好的交換啊。我給您三天的時間,賀夫人盡管地好好想想,三天後,是從容赴死呢還是大義滅親,都由您。”


    外頭街道上陡然愈發吵嚷起來,那丫鬟上前兩步,將窗欞開了個縫兒,見穿著順天府靛青官服的衙役們兩個一排地往這處齊步跑來,那丫鬟往大夫人臉上掃了一眼,心頭哂笑,卻神情自若地去攙了攙應邑,口裏說:“長公主,要不先回去吧?您話兒也說明白了,理兒也講清楚了,好歹先回府裏去,在小佛堂燒燒香,拜拜佛,期望方將軍沒有將其他的把柄掉在外頭,否則...”


    話到這裏,沒有說下去了。


    應邑又將那瓶子拿了起來,晃了晃,便有一陣泠泠的聲音,抿嘴一笑,挑著眉便又將那瓶子擱在了桌上,轉身提著幾欲委地的石榴紅鑲桃紅芍藥花裙邊,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白玉廂裏隻剩了大夫人,靜謐得讓人感到猙獰,大夫人癱在地上,緩緩抬起頭來,能透過圓潤的桌角,看到那上釉上得極好的瓶底兒。


    不多時,不遠處的階梯就“嘎吱嘎吱”作響,滿兒急急慌慌地撞開門,見到大夫人正襟危坐在圓桌前,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沒有淚痕,屋子裏還散落著一片兒一片兒的碎紙,不禁揚聲驚呼:“您還好嗎!”


    大夫人慢慢抬起頭,再點點頭,聲音啞啞地回:“還好,別人的惡作劇而已。”


    滿兒頓時歡喜得覺得四肢的力氣像被抽走了似的,臉上帶著笑,語氣裏卻帶著哭,手一下一下拍在胸口,直慶幸:“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又探過頭來,四處找,嘴裏念叨:“是哪個敢來臨安侯府惡作劇,要遭我捉到了,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大夫人嘴角扯開,像是苦笑,又像是似笑非笑:“別找了...早走了...”再抬頭望向門外,衙役都藏在暗處,輕輕抬了抬手,口裏吩咐:“去給每個小爺發點賞錢...勞煩他們走這麽一趟了...”


    滿兒連連點頭,見大夫人邊說邊站起身來,當腳踩過氈毯上的碎紙片兒,響起了一些細微的聲音,隻見大夫人猛然往下一蹲,神色緊張又眼神卻直勾勾地定在一個地方,手裏在地上亂薅。


    “您這是做什麽啊!”滿兒趕忙也蹲下身,一動作就牽扯到背後的傷,疼得她直齜牙。


    大夫人像是沒聽到,動作越來越大地將那些碎紙片兒攏在一塊兒,又捧在手裏頭往房間裏,又直挺挺地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房間燃得旺旺的火盆旁,一把撒下去。


    火焰迅速直直而上,紙片兒四角卷起,然後慢慢在火紅中變黑變灰,變得再也看不見。


    大夫人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直挺挺地看著。


    終於放聲笑了出來。


    榮壽堂裏,靜靜地燃著一炷安神香,暖榻擺在花廳裏,高幾在暖榻的旁邊兒,上邊兒擺著一盆花蕊鵝黃,花瓣米色的玉簪花,大朵大朵的花兒直直墜下來,像極了簪在鬢間的玉簪。這花味兒不好聞,又因為十分好看,隻好在花盆底下放了梅花膏的香片兒。


    “四姑娘醒了沒...”王媽媽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問守著的蓮玉。


    蓮玉往裏間探了探,笑著搖搖頭,附在王媽媽耳朵邊,還壓低了聲音說:“姑娘這幾天難得睡這麽好,別這麽早叫姑娘起來...”


    行昭安睡在榻上,卻渾身一激靈,小腿一蹬,便醒了。透過蒙在窗欞上的沁油紙,行昭看到外間有兩個人影,呼了口氣兒,揚聲問:“什麽時辰了?”


    蓮玉趕忙起身撩開簾子,笑吟吟地進來,口裏答著:“還沒到用晚膳的時候,您要不要再睡會兒?太夫人也交代了別叫您起來。”


    行昭一醒就心裏頭直慌,像是有幾個小人兒在胸腔裏敲鑼打鼓。


    行昭蹙著眉頭靠在暖榻上,使勁甩了甩頭,想將這不安的心緒拋開,隨口問道:“爹和母親呢?”


    蓮玉早有準備,見行昭不想睡了,便佝身將鋪蓋四個角拉直,理了理抱到了炕上,口裏回道:“侯爺出門了,夫人去見信中侯夫人,這才回來呢。”


    “去見信中侯夫人了?”行昭驚異,大夫人不是個樂於交際的人,她和閔夫人的相似之處大概也隻剩下都是至親血緣生死未卜吧。


    行昭起了身,趿過鞋子,想起來舅舅這麽久都沒訊息回來,這是前世沒有過的,心裏頭也慌。可在正院的時候,大夫人慌,她更不能表現出慌張,她隻能強自鎮定下來,好歹有個還撐得住的人在,大夫人的情緒也能穩定些。而在榮壽堂裏,凡事都有太夫人,行昭能不由自主地安下心來。


    先吩咐蓮玉去問大夫人見著閔夫人後都說了些什麽,又讓她去打探一下今日西北送來的消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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