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水榭連著碧波湖和九裏長廊,新綠抽芽的柳枝條兒像嬌羞的小娘子,低低垂著頭,十分自矜又內斂的模樣。


    熱鬧和有人氣兒都在長青水榭,這曲徑通幽的遊廊裏,隻能聽見鳥啼鶯歌還有湖水泛起波紋的輕聲,蓮玉與內侍守在巷口。


    “不隻是侯爺,還有應邑長公主。”行昭眼裏望著被柳枝打破一池寧靜的春水,艱難開口,“三叔回來的堂會上,我聽見侯爺與應邑長公主的密談,既有回憶往昔,也有商議今後,其間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母親。在母親過世之前,是和父親在一起的。阿嫵被人強行製在小院裏,等阿嫵掙開後,一推門,卻看見母親已經仰頭喝下了藥。當時沒有驚動太醫,去回春堂請的大夫來,母親已經緩過來了,卻終究還是再次毒發...”


    回憶的力量有多傷人?行昭覺得就像拿鈍刀一下一下地在割心頭的那塊肉,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行昭穩下心頭如潮水般直湧而上的悲傷,挺了挺脊背,又言:“方家陡然失勢,舅舅傳聞連天,您被禁足在宮裏。賀家不僅怕被牽連,更期盼能借著這個機會,再上一層樓。”


    行昭邊說,邊從懷裏頭拿出一個薑黃色亮釉雙耳瓶,遞給方皇後:“這就是裝著藥的瓶子,那時候庭院裏極混亂,沒有人顧忌到這個瓶子,我便偷偷地將它收了起來。釉色明亮,做工精細,瓶子的底部刻著‘彰德三年仲秋製’,一看便是內造之物...”


    方皇後接過,內造之物,皇親國戚才能用,住在皇城或與皇家極為親近的人才能用!


    竟然還牽扯到應邑!賀琰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不說知道八九分,至少也能從中窺探一二——冷靜,理智,卻極好權勢。


    方家隱隱沒落,賀琰便棄若敝履,以尋求更大的利益,他做得出來。可太過貿貿然,不符合賀琰一慣的按兵不動。


    誰知道中間還有應邑的一出戲,這便說得通了。


    方家沒了價值,便要攀上一個能帶來更大利益的人,急切些,嘴臉難看些,也不在乎了。


    隻是,究竟兩人是沆瀣一氣,還是賀琰順水推舟?


    如果阿福是喝了應邑給的藥自盡,那賀琰到底又是怎麽逼的她?應邑在其間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逼死堂堂侯夫人,真的隻有他們兩個嗎?明明後來都緩了過來,怎麽又毒發身亡了?


    幼妹的單純可欺,又重情重意,是好也是壞。自小在家中順風順水,賀家求親求得誠,爹本聽人說臨安侯府正值多事之秋,隻想把幼女嫁到安安穩穩的把總家裏頭,便提出要賀家等幼妹五年,想叫賀家知難而退,誰知賀家卻一口答應,過後賀琰親自到西北來,由著爹爹相看,爹爹見他麵目規矩又自有一股風華在裏頭,便終究鬆了口。


    心裏頭又想要將一個女兒嫁到皇家,一個女兒嫁到定京的勳貴去,以表忠貞的決心。自幼妹嫁到賀家來後,雖然有格格不入,賀家卻總還能看在方家的麵上,賀太夫人不擺婆婆的譜,賀琰也不會明晃晃地打臉,原以為一生便也就這麽過了,安好沉靜。


    哪曉得世事難料,方皇後獨身在京,方福與她血脈相連又有漂泊寄托之情,忽聞訃告,心悸又犯,半晌沒緩過神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便去求皇帝,求恩典,硬撐起身子,鼓足精神要來給幼妹留下的骨血撐場麵!


    哪裏想得到,近鄉情怯,竟然連妹妹的棺木也不敢看。


    方福將賀琰看得有多重,方皇後一向都知道,可僅僅是為了一個男人的情債和變心,就將兒女拋下,她卻不信阿福會傻到這個地步!


    亭亭而立的外甥女臉色卡白卻眸光堅定,心頭悲戚卻挺直腰板,突逢大難卻仍舊條理清晰,方皇後又想流淚又想大笑,阿福遇事便哭的個性竟然有一個這麽倔氣的女兒,伸手將行昭攬過。深宮的沉浮動輒便是幾十條人命,方皇後都挺了過來,如今旁人算計到了自家妹妹的頭上,在麵臨危機並含著衝天的憤怒時,必須要有一個沉穩的頭腦和周詳的計劃。


    “你母親的死,不可能就這樣算了。”方皇後盡管恨得喉頭發甜,聲音卻仍舊既不低又不高,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方家的風波還沒過去,我們方家經營西北多年,不可能沒有暗線和保命符。皇上圍了方家又能怎麽樣?方家的底牌從來就不在老宅裏,我在深宮裏接不到消息,可算起來方家的舊部死忠還有家養的暗衛絕不可能坐以待斃,無論是屍體還是人,等將你舅舅找到,將景哥兒找到,定京城裏自然會有新的血肉,來祭拜你那可憐的母親。”


    行昭猛然抬頭,又聽方皇後再言:“我們要做的是蟄伏,逼死一個人不可能沒有留下蛛絲馬跡。”方皇後輕輕一頓,眼神有一閃而過的悲哀,“如果你舅舅果真馬革裹屍歸來,定京城裏的謠言自然不攻自破,我們女人家就更不能垮掉了。這些時日,細細尋,一點一點的證據和蹊蹺搜起來,賀家狼心狗肺,阿嫵到時候也不必顧忌了,你還有姨母還有桓哥兒還有西北的方家,留好了退路。到時候,臨安侯也好,應邑長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好,索性拚個你死我活!阿嫵,你不怕,姨母還在。”


    要是方祈回來,自然有方家幫忙出頭。要是方祈回不來,手裏頭捏著證據,管他天皇老子,兩個女人家便是拚個魚死網破也要討個公道。


    素來冷靜自持的方皇後說出這樣,不冷靜,不理智,不顧全大局的話,讓行昭頓時沁出了這五天來的第一滴淚。


    她不怕孤軍奮戰,可如果背後能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支持著她,就算失敗,也雖敗猶榮。


    大夫人死後,得到行昭滿腔信任的太夫人卻閉門謝客,賀琰避在外院,行昭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悔恨與痛苦中,方皇後的話像給了沙漠中迷茫的人一口水,像點在寒風凜冽中不滅的那盞燈。


    “阿嫵不怕!不怕到時候沒有了退路,不怕身敗名裂,不怕被逐出賀家,阿嫵隻怕錯已經鑄成,卻有心無力,沒有辦法糾正!”行昭忍著哭腔,高高將頭揚起,“是阿嫵無能愚蠢,明明很早就察覺到事情不對,給祖母說,卻並沒有將事情擺在明麵上和母親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沒有告訴母親,讓母親心裏有杆秤,有個準備。是阿嫵的錯,阿嫵自恃太高,滿心以為既可以避開母親,又有能力將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如果阿嫵沒有剛愎自用,沒有束手束腳,沒有瞻前顧後,母親也不會死!”


    心際尖銳的疼痛幾乎要將行昭打垮,聲音越壓越低,越來越弱。


    這五天裏,行昭無時無刻不在反思與悔恨。


    眼淚噴湧而出,以為知道世事的發展,便可以高枕無憂,以為隻要將母親瞞得好好的,不受外界左右,便可能避免母親自己走進死胡同裏,以為將實情告訴了滿心信任的祖母,便是防患於未然了,以為化解了應邑帶來的前幾波危機,便算是避開了明槍....


    錯了!都錯了!


    世事無常,自己都能夠重生,憑什麽事情還要跟著前世的那條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自己不走進死胡同,那如果是別人逼她死呢!如果是將藥擺在母親的麵前呢!


    祖母是賀琰的母親,能夠護著隔了一層的孫女,為什麽她不能護著嫡親的兒子!大夫人死後的緘默不語,不就是最好的表態了嗎!


    明槍易躲,可惜暗箭難防,當應邑由明麵的刺激換成暗地裏的鬼祟時,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行昭俯在方皇後的懷裏,哭得不能自己,揪心與自我厭棄讓兩世為人的她感到了無助與惶恐——前世的矜傲與自負,在曆經苦難之後消磨殆盡。可太過的沉斂與盲目,卻讓她又狠狠地栽了一個跟頭,犯下了永遠不能救贖的錯誤。


    方皇後眼眶紅紅的,這位素來端和自矜的皇後語聲驟低:“阿嫵,慎言!親自逼死你母親的是賀琰,將藥拿到你母親麵前的是應邑,親手端起毒藥喝下去的卻是她自己!你不要將錯處往自己身上隨意攬!”


    不能讓行昭背上這個包袱,否則就算是討到了一個公道,她的一生也不會安寧!


    “你母親會為了賀琰的一句話在我跟前哭一下晌午,會為了妾室的一個舉止惶恐不安,會將一件極小的事情放在心上很久。”方皇後紅著眼睛輕輕攬住行昭,“你將事情早早攤開隻會讓你母親更早的陷入泥潭,她不可能受得了賀琰的背叛,更不可能安然地和你有商有量。可你母親性情溫和,處事柔軟,重情重義——她一定也不希望骨肉親眷永生都活在自責與痛苦中。有罪的是別人,罪有應得也是別人。”


    方皇後口裏這樣說,心裏突然有些拿不準真相,將賀琰看成天地的妹妹究竟會不會隻是因為情愛而撒手人寰。


    行昭輕輕搖搖頭。


    自省讓人明智,更能激起人的鬥誌。


    她再也不會讓一個疏漏造成這樣痛心疾首的結果。


    “姨母,請您放心。就算是背棄天下,阿嫵也會讓母親在九泉下得到安息。”


    話音一落,原本晴空萬裏的天,陡然卷起千層昏黃巨浪。


    要落雨了,要變天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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