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不長,卻振聾發聵。


    垂手立在角落的宮娥們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皇後不是個輕易發怒的人,如今的怒氣卻浮在字麵上,清晰可聞。


    蔣明英知機識趣,朝兩側使了眼色,宮人們低頭佝腰地便排成兩列魚貫而出,靜謐的大殿之中隻能聽見衣料翩擦,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咯吱”一聲,兩扇門相對而合,中間的光由廣變窄,再變成一條透著白光的細縫兒,最後隻有一縷光從門檻連著門緣的縫隙裏鑽了進來,斜斜地直直地映射在青磚地上,光影吻上行昭的裙擺,素青色變得透亮,瞬時像極了鄉野山間涓涓而流下的清泉碧水。


    行昭低著頭,微微闔了眼,心裏五味雜陳,有話想脫口而出,理智卻告訴她不可以。


    正殿的靜謐被明暗交替的光景渲染得愈加沉悶。


    “今兒個老身過來,也是想將這件事情說道清楚...”賀太夫人清清嗓子溫聲出言,轉首望了望行昭,仿佛絲毫沒有被這緘默的氣氛影響,語氣裏如常,甚至帶了些嗔怪和縱容地朝著行昭繼續說道:“懷善苑起火,京城裏頭傳得沸沸揚揚,皇後娘娘愛惜外甥女,自是無可厚非。老婦也能想到皇後娘娘在怎麽想賀家——畢竟阿福的死、景哥兒的離去在前,阿嫵院子起火在後...”


    行昭向上仰頭,伸展喉頭,沒有言語。


    抿唇豎眉坐在上首的方皇後倒是舒展了眉頭,靜靜望著賀太夫人,也沒有言語。


    賀太夫人語調沉穩,娓娓道來:“阿嫵是老婦在身邊長大的,是什麽性子,老婦最清楚。放火前,因懷善苑裏頭的丫鬟不聽話,老婦便派了媽媽去教訓,估摸著這就在阿嫵心裏頭紮了根刺兒吧。幾天後,懷善苑就燒了起來,您便將阿嫵接進宮了,為這事兒,老身幾十年的好姐妹個個都修書來問,說的話著實不好聽,老身悶著苦在心裏頭,回信時還得回護著阿嫵的臉麵,是實實在在生了場氣兒。阿嫵打小時的吃穿就是老身一手在打理,如今哪家的老夫人不是在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皇後娘娘也警惕著些,莊戶人家說句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實在是要養成識人分明的本事。”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錐,疼得行昭不敢眨眼。


    話裏有話,字連著字兒,硬生生的疼讓行昭一直暈在眼眶裏的淚意浩蕩全無,太夫人往日的慈悲麵目溫柔心腸如今到哪裏去了?拿她的聲譽來威脅方皇後,拿話來挑撥她與方皇後的關係,拿往日的恩德來喚回今日的順從。


    方皇後輕聲一笑,一針見血。


    “臨安侯太夫人以為是阿嫵自己放的那把火?”


    賀太夫人愣一愣,隨即也樂嗬嗬地笑開,眉眼溫和慈靄地看著身側的小孫女,笑回之:“大火過後懷善苑裏的鬆香氣味濃烈,本來五盒鬆香是安安穩穩地放在雜物間。老身當時就有些疑惑,陰雨連綿的日子怎麽可能火勢燒得這麽旺,原來是阿嫵將鬆香放失了手...”


    “你隻說,是與不是?”方皇後斬釘截鐵出聲打斷其後話。


    賀太夫人轉開眼神,抬了眸子目光變得犀利起來,執掌臨安侯府幾十年的婦人怎麽可能隻是個慈眉善目的親切老太?


    “話已至此...”太夫人邊說邊斂了笑,麵容肅然,語音清朗:“那皇後娘娘就要問問阿嫵了,是放失了手,還是存心想一把火燒了臨安侯府,老婦不得而知,希望在皇後娘娘跟前養了這麽些日子,能將這小娘子的秉性脾氣給糾過來。到時候老婦帶著阿嫵在老姐妹間走動的時候,也能將頭昂起來,胸挺起來,叫她們眼熱我們賀家養出來的好姑娘。”


    這是行昭頭一次見到這樣嚴肅的太夫人。


    氣勢凜然,又從容不迫地咄咄逼人,話中藏話。


    太夫人以為自己手裏頭捏著一張好牌,行昭卻不這樣認為,如果當真要狠下心來與太夫人博弈,耍賴也好舞弊也好,她隻能贏,退後一步就是無盡深淵。


    賀家人是不會按照規則落子的,你照著規矩來他們便潑皮。你若也不照著規矩來,他們便覺得自個兒吃了天大的虧,哭著嚷著不能夠了。


    可惜,世間哪裏有被悶頭挨打之後,還不許別人打回去的道理?


    方皇後沒接話,卻見行昭照舊臉上掛著笑,嘴邊兩個小梨渦被帶了出來,心裏頭安了許多。


    “祖母英明,就是阿嫵放的火!”


    小娘子清清嗓子,隔了半晌才啟言,說得不急不緩,行昭清泠泠的語音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裏,竟然還會有若有若無的回聲。


    方皇後不可置信地瞪圓了一雙鳳眼,小娘子說得風輕雲淡、理直氣壯,沒有她預想的遮掩和反唇相譏,而是理所當然的一副模樣,還敢直勾勾地望向賀太夫人....


    心裏頭千回百轉,嘴角卻自有主張地翹了起來,這是在鳳儀殿的地頭上,就算是承認了又能怎麽樣?賀家的小娘子驕縱一把火將自己的閨閣給燒了,這句話說出去,賀家幾房的娘子郎君還要不要嫁娶了?賀家百年的名望還要不要維護了?太夫人和賀琰行事都顧慮著賀家,可行昭卻沒這個顧慮。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火都敢放,自己的一張臉都敢燒,還有什麽不敢做!


    太夫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呆愣愣地看著爽快承認了的孫女,腹腔裏打好的一肚子說辭,可連嘴都張不開,還怎麽說出來!


    行昭痛快極了,笑顏愈深,眼神一閃一閃的,又說道:“母親去後,阿嫵心裏頭一直不痛快,祖母將才說對了一半。可阿嫵放火燒了屋子,是因為臨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日複一日地錮著人的呼吸。你們逼死了母親,如今又想逼死我!可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帶著母親溫柔的笑和溫柔的期望活下去...”


    太夫人怒極,一巴掌拍在身側的小案上,手顫顫巍巍地點著行昭,口裏直叫:“孽子...孽子!老身果真是白疼你了!”又看了看方皇後的神情,又說:“一派胡言!方將軍不見蹤跡,你母親幾夜幾夜地睡不成覺,最後索性選擇撒手人寰!哪裏來的誰逼她?賀家是規矩人家,興旺了幾百年....”


    行昭刷地一下站起身來,麵容清麗的小娘子神情冷峻,太夫人為之一凜,後頭的話卡在喉嚨裏頭。


    “父親才是孽子!”


    行昭揚高聲調,哀哀吼道,“父親才是那個置賀家百年興旺而不顧,罔顧人倫道義,悖離祖宗教訓的人!方家還沒亡呢,父親便這樣急不可耐了?逼死母親連我的麵也不曉得避一避,您一向是阿嫵最為信賴和欽佩之人,您卻隻曉得一味偏袒父親,就算父親犯下此等誅妻滅子的罪行,您也隻會跟在後頭幫忙收拾殘局,您的規矩與道義在哪裏?沒有規矩就會亂,兵弱於外,政亂於內,此亡國之本也,多少公卿世家就是折在這上頭的!阿嫵隻等著看臨安侯府金晃晃的匾額敗在您與父親的手上!”


    太夫人僵在凳子裏,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喘著粗氣卻神情倔強,脊梁剛硬的行昭,她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孫女。


    兒子是她畢生的心血,老侯爺不喜他,她便壓著賀琰一天比一天苦地念書背辭,她就算手上染血也要為兒子保住那個位置,保住他的尊嚴。兒子喜愛應邑,她卻不喜,心裏頭也覺得對方氏甚為愧疚,可又有什麽辦法?


    事已至此,犯下錯處的是她的兒子,她會指責他,可又不由自主地幫他善後,為他收拾局麵,為他做盡惡人。


    隻因為這是她十月懷胎,身下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寄予一輩子希望和懷念的人...


    太夫人淚眼模糊,腦海中陡然浮現出她按下大夫想要施針的那隻手,賀家對不起方福,賀琰對不起方福,她更對不起方福...


    方皇後疾步下殿,一把將行昭摟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拍著行昭的背,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像是頓時老了十歲的太夫人,輕聲緩語道:“賀太夫人若是想拿這件事四處傳得沸沸揚揚,你直管去,且叫你嚐嚐傷敵一萬自傷八千的滋味。你若是想借著長輩的由頭插手阿嫵的婚事,本宮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天地君親師,君王天家可排在長輩親緣的前頭。本宮再奉勸你一句話,聖旨下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到時候應邑肚子裏頭的孩子不論姓賀姓馮,她都得老老實實地嫁到馮家去,你讓本宮失去了一個妹妹,你就賠給本宮一個孫女和一個未出世的孫兒,這筆買賣卻還是沒算完。”


    太夫人的手緊緊握在雞翅木搭手上,緊緊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她是被突如其來的賜婚慌了神,更低估了方皇後和行昭!


    “蔣明英!送賀太夫人出宮!”方皇後揚聲喚道,門“咯吱”一聲開了,撲麵而來的光亮將大殿裏漂浮的微塵衝擊得一掃而空。


    行昭從方皇後懷裏掙開,麵上扯出一絲苦笑,輕聲說:“祖母,您記著,姨母不是母親,阿嫵更不是母親。賀家經營多年,交際有多廣,阿嫵知道。您願意四處張揚是阿嫵自己處心積慮放的火,您且去,阿嫵不怕。”


    太夫人背影一頓,加快了腳程往外走。


    行昭看著這蔚藍清透的天兒,再看看那個漸行漸遠,已日漸佝僂的身影,悲從中來。


    撕破臉皮,比火撩在臉上,更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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