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盤腿坐在炕上,手裏依舊轉著那串一百零八顆紫檀木佛珠,冷靜地看著麵前走來走去的兒子,接著前言,沉吟又言:“形勢比人強,現在急有什麽用!趁現在賀家還沒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咱們就要想好退路!”


    賀琰腳下頓住,深吸兩口氣妄圖平靜下來,卻到底沒將怒氣忍住。


    “景哥兒姓賀!論他封爵還是立功,都應當歸到咱們賀家來!景哥兒去的是鳳儀殿,回的是雨花巷,也不曉得方禮到底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叫他祖宗”


    太夫人手頭轉佛珠的動作一滯,輕輕闔了闔眼。


    失望,這是現在她對這個從小寄予厚望的兒子唯一的評價。


    下狠手逼迫方氏,是寡情,事後縮在女人背後,是寡義,如今東窗事發氣急敗壞,是無能...


    一個男人可以薄情寡義,可他必須得有這個資本,既然敢做下狠事,就要有能力將事態控製在自己能夠掌握的局麵內,而不是像如今,兒子回來不認老子,女兒在宮裏頭想著法子對付老子,旁邊還有飽含仇恨的姻親虎視眈眈地想咬掉賀家一塊肉,局麵完全亂套了,作為男人卻無計可施!


    可笑的是,她要強了一輩子,臨到入土了,還得跟在兒子後麵為他擦屁股。


    “皇後能和景哥兒說什麽?無非是生父勾結情人逼死生母的戲碼!”


    靜謐半晌之後,榮壽堂裏響起了太夫人清淡,卻有嘲諷之意的一句話。


    賀琰臉色愈漸鐵青,心頭“咚”地一聲一直向下落,前些日子應邑被方皇後設計嫁入馮家,已經引起了他的警覺,行昭知道方氏死的前因後果,索性先將應邑早早地嫁了,再騰出手來慢慢收拾他...


    若隻是方皇後一個人在活動,他倒不怕。內命婦的地位再高,還能插手到朝堂上來處置重臣了?也就隻能拘在後院裏頭,對付對付應邑。


    可如今方祈回來了,還是凱旋而歸,捉了托合其,就等於廢了韃靼半條臂膀,皇帝隻有越來越看重他的。心裏頭不是沒有懷著僥幸,就算方祈知道了阿福是被夫家逼死,可夫家人可是一個也沒動手!難不成當男人的說上幾句,女人就能上躥下跳地尋死覓活,這還怪罪到男人身上了?


    讓他感到心驚膽戰的是他們逼死方福的手段,往小裏說,不,那種手段不可能往小了說!論怎麽是動搖國本,膽敢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去誣陷戍邊大將,捅破了天,賀家死無葬身之地!


    “方祈回來,手裏握著梁平恭的賬冊,是證據確鑿。從皇帝才頒下奪梁平恭權的那道旨意就能看得出來...”賀琰低下聲兒,一點一點將線頭從一團亂麻裏頭抽出來,“托合其被俘,西北那場仗肯定打不長了。秦伯齡隻會速戰速決,將梁平恭壓回京,私賣軍備已經是砍頭大罪,若是在他身上再加上一個偽造信箋的罪名,梁家幾百口人就沒一個能活了,故而他不會攀扯到我們身上來...”


    太夫人半閉了眼,眼不見心不煩,索性扭過臉去。


    賀琰低下眼,一眼就看見了青布長衫斕邊上繡著的那一叢翠竹,想起來曉夜裏方氏笑意盈盈地戴著銀頂針,半坐在炕邊,聽他回來了,就趕忙抬起頭來,白白圓圓的臉上笑得粲然,語氣溫和到了塵上問他“...餓不餓?燉了天麻雞湯,要不要去做碗銀絲雞湯麵吃...”


    一瞬間,心氣既憤懣又煩躁起來。


    “方家不能拿這件事來挑咱們錯兒,就算阿嫵...”賀琰說起這個素日裏既縱又愛的幼女,心頭頓生五味雜陳,當做小嬌嬌一樣寵到這樣大的女兒,他竟然到現在才看出來幼女的心胸!


    敢放火,敢忤逆,敢背棄宗族。


    賀琰心裏曉得他是沒有資格去怪責幼女的報複的,可仍舊平不下心緒,語聲低落下來:“就算阿嫵知道前因後果,全都告訴了方皇後。無憑無據,無論是方祈還是方皇後都不能貿貿然地去皇上跟前說起此事——景哥兒和阿嫵是小輩,敢作證忤逆父族長輩,他們往後的前程到哪裏去尋?景哥兒是男人,又建了功業,阿嫵可是女兒家,照她在方皇後跟前的受寵程度,方皇後不舍得拿她去冒險。方家若要反擊,隻有另辟蹊徑,或是揪住我的錯處,或是設個坑讓我去跳...”


    話音漸低,最後低得一句話出口,連麵前的浮在空中的微塵都沒有一絲改變。


    若要問賀琰後悔嗎?


    看看他鬢間突然冒出頭的白發吧,再看看他如坐針氈的模樣吧,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方福死了,應邑懷著賀家的種另嫁了,雞飛蛋打的結果,讓這個自詡謹慎狂妄的政客像被風沙迷了眼睛似的,看不清來路,更回不到過往。


    賀琰騰地坐下來,佝下腰來手肘撐在膝上,雙手捂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榮壽堂安靜得像廢棄了幾十年的破舊堂屋,太夫人緩緩睜開眼,長喁一口氣,如同在廢墟上勾起了一根宮音的琴弦,綿綿長長的,卻平靜得水過無痕。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立刻燒了你手裏頭握著的那幾封信,免得夜長夢多。梁平恭東窗事發,你們再也不需要手裏頭留著那幾封信來防著他了。夫守妻喪一年,你結結實實守滿了,正院裏頭方氏的嫁妝鎖好,不準見紅色,等到大大小小的節慶也記得給她做水陸道場,所幸辦方福喪儀的時候,咱們家是做滿了禮數的,任誰也指摘不了。方祈才入京,他雖個性直蠻,可也要先將定京城裏的這潭水給摸清楚了,才能騰出空閑來,他不會貿貿然行事,咱們家有充分的時間準備。”


    太夫人一長番話說下來,賀琰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囁嚅唇角,半晌之後才啟言:“...或者等他還沒有站穩腳跟,咱們就先打他個措手不及?”


    “也不急於這一時。”太夫人手裏緊緊捏著佛珠,她感到一顆一顆圓潤的佛珠如今卻像一塊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一樣燙在她心上,佛祖在上都看著呢,她死後,大概是不會西升極樂,而是會下到陰間十九層被扒皮抽筋的吧?


    為了兒子,她手上沾了長媳的血,從小養到大的孫女恨透了她,嫡親的孫兒連家都不認了。


    她為了兒子罪行累累,卻仍舊不是好母親。


    “等過些日子請來舅爺和景哥兒來一趟,力求不要徹底撕破臉,咱們至少還得做一個太平門麵出來吧...”太夫人邊說邊心頭哂笑著自己,不是每一個都會屈服於看得見的利益下的,行昭不會,方祈也不會,卻還是提起心緒繼續說道:“試探一下方家的底線,再探一探景哥兒的口氣,拿出孝和忠來壓他,景哥兒是個實心眼的。他是兒子,你是老子,阿嫵挨著皇後住是因為皇後態度強硬,胳膊擰不過大腿,景哥兒卻不允許挨著方家人住!”


    “過些日子吧,等都拾掇妥當了,觀望過局勢了再去請。再者如今上趕著急急吼吼衝上去,倒顯得咱們家沉不住氣,連帶著叫皇帝懷疑。”賀琰邊說邊啟開了門,一溜光偷偷摸摸地逮著空就往裏屋鑽,賀琰不由自主偏頭避開,腳下一頓後似乎是堅定了心,麻利了身形欲離。


    “阿琰...”


    太夫人似是耗盡全身氣力的輕柔聲絆住了他,賀琰停在門廊裏,母親是從什麽時候就沒有再喚過他阿琰了呢?想一想,好像從小到大,母親都隻喚過他“世子”、“大爺”、“侯爺”,莊重...卻也生疏。


    “阿琰...你後悔過嗎?”


    太夫人聲音像從遠方傳過來的飄渺,賀琰沒有答話,卻微不可見地低頭看了看鑲在衣襟的那從翠竹影子,緊緊抿了抿嘴角,手一揮,邁出幾個大跨步,似乎是想將後麵無窮無盡的黑暗甩得遠遠的。


    白總管候在堂口,巴著張望,見賀琰總算是出來了,急急忙忙過去道了福,便湊攏了賀琰耳朵邊說話兒:“城東那一位派人過來傳話了,說是候在青巷裏頭,侯爺是去還是不去呢?”


    城東那一位說的就是應邑。


    憤懣與煩躁之情又升了上來,賀琰卻想起來一共九封信,他這裏七封,方福撕了一封,還有一封信留在了應邑那頭!


    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賀琰幾步走到亭子裏頭,沉聲吩咐白總管:“如今不是見人的時候,你派個不起眼的小廝去一趟青巷,讓她耐下心來。馮安東最大的靠山是梁平恭,梁平恭倒了黴,馮安東沒那個底氣和她叫板,讓她安安心心地過,好好生生將孩子生下來,我總是會管她的。”


    白總管連連稱喏,眼神都不敢抬。


    賀琰頓了一頓,特意留出了一番空隙來,顯示後話更為重要,白總管將腰佝得更低了,支愣起耳朵來聽。


    “讓她把那封信找出來,撕都別撕,一股腦都給燒了,別留下後患來!”


    白總管一頭支著耳朵聽,一頭在默默盤算著叫誰去填這個炮筒合適,卻聞賀琰歎了口氣的後語:“算了,就你去。去的時候看看後頭有沒有盯梢的,機靈著點兒,叫別人去傳話,我也不安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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