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平氏是梁平恭的續弦,先頭正妻的庶妹,不過二十四五,未言人先笑,看起來是一副極好相處的模樣。


    行昭起身行過禮後,便規規矩矩地坐在方皇後身邊,餘光打量著來人,心頭暗忖,大夫人看起來也極好相處,可那是軟懦,而這位梁夫人笑歸笑,眼神裏頭卻顯得極精明,聽著她軟軟綿綿的餘杭音,像是有羽毛拂在琴弦上,又因為力道不夠,隻能發出嗚咽的聲音,讓人心裏頭癢癢的。


    “...皇後娘娘宮裏頭涼滋滋的,一走進來便覺著舒服極了。”


    平氏輕笑著邊開口,邊在欣榮長公主下首落了座兒,溫笑著既在話裏搭上了行昭,又同欣榮打著招呼:“溫陽縣主與欣榮長公主放在一塊兒看,不像是姨侄,倒像是嫡親的姐妹,到底是養在皇後娘娘身邊的小娘子,模樣莊重個性又嫻靜,放在定京城裏看都是頂尖的呢...”


    鳳儀殿裏頭擺著冰,前殿又種著一叢竹林,還挨著太液池,幾下加起來確實是個避暑陰涼地兒,梁夫人一句話的,輕描淡寫的奉承,倒讓行昭看出了些不卑不亢的意味來。


    她一個大臣的親眷,哪裏來的膽子去品評長公主和養在皇後身邊兒的女孩?哪裏來的膽子敢把一個定京城裏的小娘子都品評完?話裏的意思是奉承,可總讓人聽起來不舒服。


    方皇後沒搭話,轉頭讓蔣明英上茶:“梁夫人喜歡清淡,大紅袍味清又性溫,暑天到了,嚐一嚐也能降降壓在心頭的火氣。”


    蔣明英應聲而去,方皇後便笑著同她寒暄:“六月上旬,回事處就拿了你的帖子過來,本宮沒當時召見——你也曉得方都督才回來,又沒帶個家眷幫著他打理,雨花巷那邊的房子空了得有十一二年了,本宮在六司裏頭幫著選人家、選家俱都忙得不可開交,二皇子明年又得娶親了,一樁事兒壓著一樁事兒,倒把見你拖到了後頭來了。”


    平氏頓時誠惶誠恐,連忙啟言:“自然是您的事兒大!臣婦遞帖子也是琢磨著許久沒同您問安了,心裏頭便直打鼓,可又不敢打攪了您...”


    方皇後展眉一笑,梁夫人如今正值花信年華,連坐立不安的樣子都自有一番嫵媚,雖說是續弦,可前頭的正妻一個娃也沒留下,梁平恭的兩個嫡子都是從她肚子裏頭爬出來的,梁太夫人久不管事,她把握著梁家上上下下的中饋快五、六年了吧?


    庶出的小娘子能做到這個份上,她算是獨一份,嫁的是定京城裏說得上話兒的老爺,膝下有自個兒的親生兒子,頂在上頭的婆母還是個不問事的。日複一日下來,原本的安安分分、唯唯諾諾也漸漸變成了飛揚和明麗,將往日的青衫素袍換成如今的蹙金絲桃紅綜裙,往日的素淨頭麵換成了如今的赤金纏絲並蒂蓮頭麵,往日縮頭縮腦的庶女一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個風姿卓然的貴婦人,在漫長的歲月裏,既能水滴石穿,那也能徹徹底底地改變一個人。


    再看了眼平氏,珠翠滿頭疊璋相繞——她也不想想她今兒個來是做什麽的。方祈一回來,皇帝就下了旨意,委婉地奪了梁平恭手上的兵權,沒有徹底召回來是怕西北局麵又要陷入動蕩,可能在朝堂上沉沉浮浮的都是人精,哪裏會看不出來皇帝是惱了梁平恭的意圖,大家縮在後頭,都在觀望和猜測。


    急吼吼地遞上帖子,不就是想來探探路嗎?可從如今的作派瞧起來,她卻更像是來走街串巷,視察功績的...


    大約,人一旦進入了一個輕鬆的,遊刃有餘的局麵,就容易變得輕狂起來,說話兒隨意慣了,嘴上就沒把門的了。


    平氏見方皇後笑了笑之後便沒說話兒了,滿屋裏隻能聽見自鳴鍾“滴答滴答”的聲響,一下一下地有規律極了,讓梁夫人心上也在一下一下地,時不時向上蹦一蹦,然後直直墜下來,她都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嚐試過這樣心驚膽戰的滋味了,嫡母原本想將她送到梁府做縢媵,可惜嫡姐是個命薄的,還沒等嫡母的算盤打響,就先咽了氣兒。那時候晚上睡覺都合不上眼,生怕嫡母一個不高興就將下麵這些庶女全都不管不顧地嫁了,隻圖能賣個好價錢...


    “昨兒個去臣婦去拜訪了信中侯夫人,信中侯將回來,屋子裏頭都亂亂雜雜的。聽信中侯夫人說,信中侯在西北生死未卜的時候,她日日懸吊著心,整個人像被一根鋼索緊緊繃住一樣,如今信中侯一回來,她便覺著渾身酸疼,好像身上的那根弦鬆了一樣...外子也在西北,卻還沒回來,臣婦便想,或許您也是這樣的心境吧,便趕緊恭恭敬敬地遞上帖子來,既是問安,也是安自個兒的心...”


    梁夫人笑得粲然,話到最後,原本像流水一樣娟動的眼眸,慢慢暗下來,語氣漸漸低落,聽起來話裏又有唏噓又有理解。


    行昭低著頭,靜靜地空愣愣地看著袖子上鑲著的那一圈素紋斕邊,怪不得是她脫穎而出嫁到梁家呢——一個善於打破局麵,腆著臉化被動為主動的人,在哪裏都能過得還不錯吧。


    欣榮摸不透這幾個人都打著什麽啞謎,愣了愣,再看看黃花木小案上的一大串葡萄還剩下零星幾隻,心頭正頗為糾結。又聽梁夫人沒頭沒腦地來上這麽一句,心頭一動,一雙杏眼便往下首瞥,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微不可見地正襟危坐起來。


    “梁夫人多慮了吧,信中侯與方都督那時是因為尋不到人,家裏頭這才急的。梁將軍可是規規矩矩地守在平西關裏,旁的不說,總能帶著一條命回來吧?”方皇後輕笑一聲,不以為然地和梁夫人推太極,“自家夫君在西北打韃子,誰的心都是擔著的。隻是信中侯夫人氣運比你好,信中侯早些回來了,可信中侯身上不也是帶著傷的?本宮也沒召她入宮來,就怕耽擱了她家裏的事兒。你若是實在心慌,素日裏寫寫字兒,繡繡花兒倒是個消遣。學秦將軍的夫人也好,在家裏頭後院起個佛龕,沒事兒上兩柱香,菩薩心裏頭什麽都知道,還能忘掉你?”


    沒提方祈,隻拿信中侯說事兒。


    平氏臉上幾度變了顏色,方皇後說得隱晦,可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嫌她上躥下跳不安生呢!


    她心裏頭委屈極了,三月四月傳過來的戰報哪一條不是大周大獲全勝的?這都是誰帶的?還不都是自家老爺在前方拚出來的!如今瞧著前頭形勢一片大好,皇帝一道聖旨讓秦伯齡去分梁平恭的功,她心裏頭忐忑不安,梁平恭是從龍之臣,又和皇帝的母家顧氏交好,皇帝坐在龍椅上這幾十年,梁家隻有越來越好的,如今皇帝卻讓旁人去分自家心腹的功勞...


    腦中陡然想起梁平恭一到西北就寄回來的那幾張銀票和地契,滿打滿算都能有五十萬兩銀子了,這錢哪兒來的?他隻在信裏說讓她去補貼到公中裏去,再自己存留一點兒,當時她還滿心歡喜,還心想怪道說武將在外的油水多!


    心頭一酸,哪個官宦人家還能這麽在乎那孔方兄啊...梁平恭受重用是真的,家裏頭不富裕也是真的,下頭的弟弟不懂事兒,今兒個買五百兩的畫兒回來,明兒個又拉著狐朋狗友去花樓喝場酒,全家都指著梁平恭手上的俸祿過活。梁平恭的官兒越當越高,家裏頭的人就越鬧越大,一份兒錢既要維持家裏頭的體麵,又要添給公中,還要貼補下麵幾個房頭,拆了東牆補西牆,外麵看上去是花花哨哨的,可裏頭窮成什麽樣,誰又能曉得。


    在天子腳下,當今聖上什麽都不在乎,就在乎誰貪了墨水,否則戶部怎麽會一片清廉,否則前些日子一聽到遼東總督貪墨,皇帝就大怒了呢?上頭管得嚴,誰也不敢私下裏收受賄賂。反常即為妖,梁夫人沉下心來,才陡然想起來,她隻顧著歡喜,竟然沒問梁平恭那五十萬兩銀子是怎麽來的!


    梁夫人強自展顏一笑,心裏頭慌得不像樣了,莫不是真是那五十萬兩惹的禍!?


    方皇後眼裏覷著她的神色,作勢長長地輕歎一聲,又開口:“梁夫人既然心裏頭信任本宮,本宮且攤開了說,也安安梁夫人的心。”話到這裏頓了一頓,見平氏微不可見地朝前探了探身子,便笑著繼續言道:“皇上是千古明君,心裏頭十分在意臣子手上是不是幹淨。本宮是將門出身,其實心裏頭也是明白的,將在外,走到哪裏,即使是自個兒不想拿,別人也會將銀子塞到手上來,就像沾了片牛皮糖,甩也甩不脫,拿也拿不住,倒是又黏又燙手。”


    平氏腰挺得直直的,坐在椅凳上,神色如常,沒迎上來答話。


    “梁將軍是誰?是跟在皇上身後幾十年的老臣了,說句不好聽的,皇上和梁將軍待在一塊兒的時候,比同本宮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都多得多!皇上不信任梁將軍,信任誰去?”


    行昭猛然抬頭,卻瞬間明白過來,方皇後這是在詐平氏!


    方皇後篤定平氏不曉得梁平恭和應邑,和賀琰之間的那場官司,更不曉得梁平恭到底在西北做了些什麽!


    “可再大的情分,也抵不過旁人在耳朵邊日日念叨。梁夫人也別忘了,梁將軍現在遠在西北啊,若是在定京還好說,有人進讒言,還能在聖上跟前辯解幾句,可如今隻能是有口莫辯,有心無力了。”


    方皇後十分平靜地說,行昭卻手心直冒汗,方皇後這是在誤導平氏,言下之意,有人在梁平恭背後放黑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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