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行昭起了個大早,黃媽媽親自選的衣裳,秋香色棉麻高腰襦裙,配條雲紋素淡杭綢補子,腰間壓了一枚和田玉玦。


    行昭乖巧地依言換上。黃媽媽笑中有淚地看著立在那頭的俏生生的小娘子,眼裏晶晶瑩瑩的,連聲說:“...今年這個生辰過得真是不容易,往日裏...”


    話沒說完,行昭卻完全明白,頭一次在宮裏過生辰,頭一次離了賀府過生辰,頭一次...沒了娘親。


    行昭垂了眼,秋香色看起來清清靜靜的,像初秋撲在宮道上的落葉,也像黃昏天際盡處的那抹斜陽,黃媽媽的感觸更多地來自對母親的思念,恰好也是她的感觸。


    輕聲歎出一口氣兒,母親一生當中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選擇死去,無論是與非,無論值不值,行昭都因為她而感到溫暖。


    因為懷念,所以要過得更好,大約這也是母親的期盼吧。


    蓮玉眼神尖,敏銳地捕捉到了行昭陡然而來的落寞,笑著揚聲岔開了話兒:“往日裏姑娘吃的是定京風味的長壽麵,今年換個花樣兒來。皇後娘娘昨兒個就吩咐好了小廚房,麵是小麥磨的,哨子卻是按著西北風俗做的,木耳、黃瓜、青瓜、肚條兒、蘿卜絲兒都拿醬湯燴好鋪在麵上,再澆上高湯,黃瓜脆脆的,肚條香香的,蘿卜絲可入味兒了,您喜歡吃辣,再鋪上一層油辣子兒油,窸窸窣窣地吃下去,保管您能吃出一身汗來...”


    “姑娘!告狀告狀!蓮玉鐵定是偷吃了您的長壽麵!”蓮蓉捂著嘴笑,“要不她怎麽就曉得麵是什麽味兒了呢!”


    滿屋子裏的人都笑了起來,被兩個丫頭一打岔,原本的陰霾逐漸散去。


    小娘子的生辰不好過,既是年歲小,上頭又有長輩頂著,又不是及笄,也不是整數,通常便是吃完碗長壽麵,再給家裏頭的長輩磕個頭,給自己院子裏頭的仆從丫頭們發點賞錢便也過去了,往常在臨安侯府,太夫人不講究過生辰,每年便是吃碗長壽麵給長輩行個禮也就過了,大夫人通常選在黃昏時分過來看她,常常會拿著一支簪子或是自己繡的小衣服小香囊,笑著輕輕地抱著她小聲說話兒,說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兒,無非就是什麽好好念書,好好描紅,再說說西北的模樣...


    行昭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前世與今生,賀琰在她生命中留下的足跡,真是少得可憐。


    行昭邊走著神,邊小口小口地就著勺子吃麵,不知不覺中倒將這一大碗麵吃了個精光。


    果真如蓮玉所說,吃完麵,渾身上下都出了一通汗,鬱氣紓解開來,感覺痛快極了。


    又是一番梳洗,行昭便往正殿去,行早禮一早就過了,蔣姑姑笑著在圓門迎的行昭,語氣喜慶極了,“小壽星今兒個生辰!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在呢,欣榮長公主昨兒個回的公主府,也老早就將賀禮給您預備下了。”


    行昭展眉一笑,小娘子的生辰不好辦,方皇後卻一直琢磨著想辦起來,像生怕別人不曉得似的。


    心裏頭暖洋洋的,笑眯眯地邊走邊同蔣姑姑扯著話兒說。將進正殿,德妃便笑笑嚷嚷地招手讓行昭過來,塞了個錦囊給行昭:“...小娘子又長了一歲!是大姑娘了!”


    淑妃的情緒顯得內斂得多,眉眼溫柔地拉著行昭的手,遞了個沉甸甸的黑漆紅木匣子過去。


    行昭低眉順目地接了又道了謝,看了看上首端然而立的方皇後,眼圈一紅,連忙低了頭遮掩,將匣子交給蓮玉,跪在青磚地上莊重地磕了三個頭,再起來的時候卻發現方皇後的眼圈也變得紅紅的了。


    好意與付出被別人理解和接受,是件極欣喜的事情。


    滿室靜謐,晨光微熹,如碧波青水也像流雲浮荇透過大大敞開的朱門,幾經周折後落在小娘子安寧且溫柔的側麵上,一個在表達發自肺腑的感激,一個在滿心慈母柔情的心疼,屋子裏美好安靜得像一幅落筆精致的水墨畫。


    饒是陳德妃也不願意出聲攪亂。


    方皇後心裏頭梗了梗,卻熱乎乎的,忍下千般情緒,朗聲笑著讓行昭端個杌凳坐著,又問“長壽麵好不好吃?吃了多少?西北的風味能不能吃慣?”


    行昭語聲清亮:“吃得慣,也覺得好吃!一大碗,阿嫵全給吃完了,最後剩下一碗紅亮亮的湯,辣得直呼氣兒,就不敢喝下去了!”


    陳德妃長在並州,是個人來人往的商戶大城,見多識廣,順著話話就往下麵走:“怪道討皇後娘娘喜歡!西北菜味道大,又要放辣子,往前兒在家的時候父親帶著去吃西北特色菜,點了道抓羊肉,至今還記著那撲在肉上的辣子跟羊肉一般厚,當時就心想,這西北菜是占了多少便宜,盡拿羊肉的價錢賣辣子了...”


    “那是因為羊肉膻氣重,便要用辣子來壓味,這同餘杭人和著紫蘇蒸螃蟹吃是一個道理!”方皇後心裏舒暢,看什麽聽什麽都是好的,便朗聲笑起來,又邊指了指德妃,邊笑著同淑妃說道:“德妃在說西北人不地道,她可別忘了在這兒坐著兩個地地道道的西北人呢!”


    德妃一聽,連道不依。


    行昭笑盈盈地坐著,笑著聽,被提到了便笑眯眯地應。鳳儀殿裏頭難得這麽熱鬧,沒隔多久,林公公又進來稟告說是揚名伯來了。


    女人家不好見外男,方皇後是姨母,行昭是妹妹,可總不好叫淑妃德妃避到內間去吧,行景進來便隔著屏風給方皇後請了安,期期艾艾、結結巴巴地又道:“...剛下了早朝。還是向公公提醒,才想起來今兒個是阿嫵的生辰。舅舅便一巴掌拍過來又連聲喝罵我,讓我進來瞧一瞧妹妹...”


    向公公的提醒,那也就是皇帝的提醒了。


    行昭吭哧一笑,滿屋都是女人,鼻子尖全是脂粉香氣,行景緊張得什麽話兒都能往外蹦。


    方皇後也笑,直讓行昭領著行景去外間,待兩個孩子將踏出門廊,行昭便聽見了身後方皇後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小郎君在戰場上是能打能殺的好兒郎,一落入富貴堆兒倒慫了。也不曉得往後娶了親,自立門戶了該怎麽辦...”


    自立門戶,是的,方皇後與方祈都是打的這個主意。


    行昭邊輕笑邊拉著行景的衣角進了外間,又細細上下打量著行景,暗忖較之那天晚上,小郎君尚帶青澀的麵孔變得愈漸剛毅起來,原本像幼狼一樣的眸光也懂得了收斂鋒芒了,脊背隨時隨地都挺得直直的,舉手投足之間倒有了些百戰之將的味道。


    舅舅是個外粗裏細的,方皇後用溫暖與安慰讓她走出困境,舅舅應當是用另一種方式教導著行景,另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方式。


    “哥哥可還好?舅舅可還好?”行昭邊給行景斟上熱茶,邊仰著頭問,一句連著一句:“日頭漸大了,舅舅也不是往常十七八的年歲了,去都督府點個卯應個聲兒便也可以了,聽姨母說西北縱然是比定京熱,可西北一望無垠,又有風過來,倒不會叫人將暑積在心裏。舅舅沒過過定京的夏天,不曉得定京是又濕又熱,既是熱寒又是風寒,等真真兒著了暑氣,一兩服藥可是醫不好的...兩個男人在雨花巷,也沒個人照料。回去以後就喝綠豆湯解暑,讓下頭跟著的兵士也注意著點兒,上回看蔣大人的腿腳還沒好全,我特意去太醫署要了幾副膏藥,哥哥記得給蔣大人帶回去...”


    小娘子嘮嘮叨叨的,行景卻覺得胸腔裏頭滿滿的都是甜味兒。


    連連點頭,嘴裏答應:“喝綠豆湯,也喝銀耳湯,也放了冰。熬綠豆湯都是拿行軍時候的大鐵鍋來熬,誰都能分到。我記得給蔣千戶拿回去,隻是他又帶著人馬往西北去了,等他回來再給他...”


    說到這裏,像想起了什麽,從袖子裏吭哧吭哧地掏出個小匣子來遞給行昭,一雙眼亮亮的,直讓行昭先打開看,嘴裏說著:“是到西北搜羅的,是棵沉在泥沼裏頭的君子木,我拿刀削了兩根簪子來,當時就在想,一根雕了蓮花的給妹妹,一根雕了芙蓉花的給母親...”


    話到最後,低沉到了土裏。


    行昭小手拉著大手,也跟著沉寂了下去,餘光瞥到那個細長的小匣子上,麵上轉了笑,一打開,便看到一支烏木簪子,光滑得發亮,簪子頭上有朵小小的蓮花兒,五瓣蓮張得開開的,寥寥幾筆顯得可愛極了。


    “哥哥雕得好看!”行昭應景地朗聲誇讚,“君子木又重又硬,哥哥還能雕得這麽栩栩如生的,可算不容易了!阿嫵喜歡極了!”見行景麵色回暖,又想起他前麵的話頭,笑著問:“蔣千戶往西北去了?還帶著人馬?”


    行景頷首,抬頭望了望大大敞開的門廊,沒再繼續將話說下去。


    行昭疑竇頓生,見行景的神色,卻也從善如流,又開始嘮嘮叨叨起來。


    一晌午過得快極了,行景陪著行昭用完午膳,窸窸窣窣地喝完一大盆長壽麵,將嘴一抹,又要了一大碟兒烤饢沾著醬料吃得豪邁,行昭看得目瞪口呆的,臨到行景告辭的時候,又吩咐人給裝上膏藥、吃食還有她做的夏襪衣裳。


    行景一走,天色就暗了下來,行昭靠在方皇後身邊將淑妃的匣子,德妃的錦囊,還有欣榮、歡宜和王嬪送的東西一一打開,淑妃送的是一對赤金空心小犬,正好是行昭的屬相。


    德妃最實在,裝了一袋子的金豆子,欣榮送的了一串裹了蜜蠟的紅豆,四皇子送了一支玉簫,王嬪和二皇子一道送的,四平八穩,一盒徽墨一盒狼毫筆,歡宜送的則是自己畫的一副《早春漁耕圖》。


    除卻德妃的禮,都不算太貴重,皇後笑著埋汰德妃:“...她最討厭花心思,肯定想的是送來送去還不如送袋金子來得實帖。”


    行昭也跟著笑,蓮蓉規規矩矩地小步進來,稟告說是:“歡宜公主來請姑娘去太液池賞月...”


    初八月缺,賞哪門子功夫的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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