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落水,這件事將天都捅破了,何況當今聖上膝下隻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身患腿疾!


    天子一怒,伏屍萬裏。


    皇帝尚未來得及花時間去查,下了大力氣救援,沿著陳河兩岸五裏一兵,十裏一哨地挨個排查,總算是在下遊尋到了六皇子周慎與黎令清的蹤跡,泡在水裏兩天一夜的皇子高燒不退,大夫不讓挪地兒,皇帝便撥了舊邸讓兩人好好將養。


    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水澇堤防不固,讓天家血脈遭蒙此難,一時間江南官場人人自危。


    廟堂之上的事兒,方皇後想管也管不了,隻能在找著六皇子的消息還沒傳到宮裏的時候,好好拘束六宮——宮裏人勢力得很,那兩天王嬪的宮門都快被提著八色禮盒上門的人給踏破了,行早禮的時候方皇後狠狠責難了幾個妃嬪,“...眼皮子都放寬點兒!無風不起浪,你們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若是宮裏再起波瀾,就一個個都收拾東西滾去浣衣苑!”。


    話兒說得重了,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哭,幾個小美人兒哭哭啼啼去尋皇帝,卻又被皇帝罵了回來。


    一樁事兒接著一樁事兒,原本宮裏頭還在風傳方皇後氣得顧氏臥病的謠言,可一聽皇帝仍舊信重著方皇後,謠言不攻自破。於鳳儀殿而言,反而因禍得福。


    行昭素手交疊,牽著蔣明英的手,跟在方皇後身後,走在九月的重華宮宮廊中,陸淑妃是個好靜風雅的人,除卻一應的紅牆琉璃綠瓦,左拐出了遊廊,便有幾幢紅泥小築映入眼簾,鬆鬆垮垮的柵欄籬笆,曲徑通幽的石板小路,清水牆,朱絳瓦,像是哪個鄉紳的鄉間庭院,不像是端嚴肅穆的掖庭內宮。


    行昭身上戴著母喪,不敢穿紅著綠,穿得素淨走在這重華宮裏倒也相得益彰。


    一入內室,歡宜便眼圈紅紅地迎上來,先是帶著哭腔和方皇後行了禮,“皇後娘娘恕罪,母妃起不來身子,在內廂躺著...”,一邊說一邊將人往裏頭帶,賬幔被風吹得起了卷兒,便能透過縫兒隱隱約約看見陸淑妃的樣子。


    嬌容淚眼的人兒靠在床沿上,皓腕從被褥裏伸出來一截兒,套在其上的翡翠鐲子空落落的,碧瑩瑩的光懸在瘦得沒有光澤的腕上,還空出了好長一截兒。


    行昭心頭一酸,連忙屈膝頷首,示了禮。


    陸淑妃眼神木木愣愣地,僵硬地扭頭望過來,見是方皇後,眼圈頓時便紅了。


    “...定雲師太給老六算過命數,說是一輩子都和水過不去,那小子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內裏的性子卻倔得很,非要去太液池學鳧水,撲棱了兩個夏天好容易學會了,我心裏頭的石頭放下去了,如今又出了個這事兒...”


    話裏頭帶著心有餘悸,陸淑妃伸手去拉方皇後,一道說一道止不住地哭:“我原就不讓老六去,老六非得去,說是要去掙前程。我拗不過他,如今好了!被人從水裏頭撈出來,病得回不了宮,心裏舒坦了!翻過年才十四歲,小胳膊小腿的掙什麽前程啊!一輩子慢慢悠悠地過就好了,富貴榮辱老天爺自有安排,他爭個什麽勁兒啊...”


    行昭垂著頭聽,突然想起來那天夜裏頭一回聽到六皇子落水消息時她的反應,心慌。


    是的,心慌。


    前世的六皇子沒有跟去江南,自然也不會落水,若是因為她重活一世,倒叫旁人不得善終,她一輩子也安不了心。


    六皇子在水裏熬了兩天一夜,她又何嚐不是熬了兩天一夜,白日陪著歡宜去妙經閣抄佛經,夜裏來重華宮守著陸淑妃,整日整日寢食難安,一落睡便會夢見那晚在太液池旁六皇子將信遞給她的模樣,就算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心裏麵也酸得想哭。


    每日方皇後隻在重華宮正院裏坐一坐,卻不敢進來,大約是不知該如何勸慰淑妃。


    方皇後端了根杌凳陪坐在床沿邊上,笑中有淚:“小郎君願意爭氣,拿出一條命去搏,是男兒漢的氣魄。你應當歡欣才是。虧得老六硬氣,非得把鳧水學會,聽來回稟的人說,老六還拖著黎大人遊了好長一段兒,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總算是峰回路轉...”


    方皇後說得風輕雲淡的,行昭卻聽得心驚肉跳。


    淑妃性子綿和,於朝事並不關心,隻問六皇子什麽時候回來?病得重不重?能不能帶信去?


    方皇後雖沒當過母親,可一個欣榮一個行昭,都當是自家女兒在養,由己及人,也懂得淑妃的心緒,更不欲將朝事與淑妃明說,笑著順話兒勸慰:“皇上派了九城營衛司的人手去接,總要養好了些再動身,否則車船勞度,若是又有個好歹該怎麽辦...帶信肯定是能帶的,皇上晚上過來瞧你,你便求上一求,看能不能再送點貼心的東西去...”


    六皇子找著了,對陸淑妃而言就是頂天的大事兒,隻要兒子沒事兒,管他皇帝老子,她隻顧著高興便好。


    可方皇後卻不這麽想,從重華宮一回來,將闔上門,便教導起行昭來:“想事情做事情,要由表及裏。你好好想想,這件事皇上會怎麽了結?”


    這是在將行昭當兒子養。


    “太後病重在前,皇子涉險在後,兩廂的怒氣加起來,皇上不可能善了。”行昭迅速從先前的情緒中鎮定下來,先給出結論,再進行分析:“戶部此去江南是為了查堤上的款項清白,江南官場一向護短又封閉,可他們還沒這個膽量謀害皇嗣——這就是為什麽皇上默許六皇子跟隨黎大人往南行的緣由。先前回稟說是六皇子在跟船查訪的時候,被卷進了水裏,當時隻有黎大人與幾位親隨在場,出行是偶然決定,帶的人手也是一向得用知根知底的,船上並無他人,這也杜絕了謀害的可能。如果不是謀害,那就是天災,水澇連年,朝廷撥重款修繕堤防,疏通河道,治理水患,可諷刺的是皇嗣出行仍然深受水澇之害,這是逼著皇上下重手去查江南官場是否有貪墨之舉。九城營衛司一向是皇城護衛,皇上卻派了九城的人馬去接六皇子與黎大人,隻是因為保險起見,還是猜忌江南官宦,其中寓意都叫人深思。”


    方皇後眼神亮極了,她還清晰地記得最初一手一腳給小娘子教導朝政時,小娘子手足無措的模樣,可如今都已經可以侃侃而談,見微知著了!


    “照你的意思,六皇子落水一事,是偶然,而非人為了?”


    行昭越來越覺得,若是事情亂得像一團麻,快刀斬亂麻是行不通的,斬開之後呢?還是一團纏在一起的線,絲毫沒有幫助。


    她需要做的是手裏掐著那根線,一點一點地往下找,總會找到頭。


    “阿嫵認為是偶然,而非人為...”行昭腦子裏麵過了過,將一條條線串在一起,輕輕點點頭,漸顯篤定。


    “若並非人為,皇上派九城營衛司出動又是防的誰呢?”方皇後循循善誘。


    “水清則無魚,渾水摸魚之人比比皆是,前有梁平恭於山西府遇害,已經在皇上心裏敲了警鍾,若是有人趁著水濁將手伸進去,皇帝隻會更難查證。”行昭挺了挺身,那皇帝防的是誰呢?


    六皇子一死,誰獲益最多?


    自然是二皇子。


    龍椅近在咫尺,路上已經沒有了對手與障礙,觸手可得。


    王嬪出身不顯,母族低微,會讓皇帝如此忌憚嗎?準二皇子妃閔寄柔出身信中侯閔家,百年士族,又與二皇子結為姻親捆綁在一起,皇帝以為他們會出手相助,成就從龍之功嗎?


    行昭抬頭看了看方皇後,麵龐明麗,與母親相似的大大的眼裏盡是鼓勵與讚賞。


    九城營衛司是皇帝的親衛,嚴密得油都潑不進去,任他外臣武將手裏握著再大的權柄也不能安插人手,在裏麵培植親信,難保皇帝就沒有防範著方家...


    她在宮裏住得越久,心裏的恐懼便越深,她沒有辦法想象方皇後是怎麽走過這漫長的時光的,遇事想三分,話前想三分,真正的孤立無援,宮裏的溫情價值千金,可也分文不值。凡事要想得麵麵俱到,手腕要軟硬兼施,若是一時疏忽,便是一條人命。


    皇帝要防的人太多了,防不勝防,最後連枕邊人的熟悉眉眼也能看出三分猜忌來。


    行昭艱難地抿了抿唇,再艱難地搖搖頭。


    方皇後笑顏越深,笑著將行昭拉過來攬在懷中,輕聲緩語:“...我也認為是偶然,可皇帝已經怕了偶然便必然這一出戲碼了,索性早些下手防備,連江南的府邸都不讓老六和黎令清住,另外選址收拾舊邸給他們住。應邑的辭世,梁平恭的身亡,對賀家的失望,顧氏的病重,皇帝意識到他已經老了...奪嫡立儲該提上日程了,可皇帝卻不承認他老了,否則按照他的個性會暗地裏派人去護衛,守株待兔地等藏在渾水裏的人自己按捺不住,浮出水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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